《离离》Muki思迁

7、第七章：东边日出西边雨

　　早上的阳光很好，亮闪闪地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一片碎金灿烂。庭院中院子的杏花落了一地，微风习习，还是带着丝丝凉意。
　　我坐在梳妆台上望着镜子，镜子里反映着我的呆滞的脸，长长的散落的头发。我拿过梳子笨拙地梳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聚精会神。镜子里远处的红木床静止着，红色的纱帐卷起了半边，垂落的纱帐遮住了床上沉睡的人的脸。
　　这是第一次，我起来的时候，他还没走。
　　现在时间还很早，早朝的时间还没到。然而没多久长乐宫的太监总管公公福禄海已经前来催请了。
　　宫女们端着洗漱用的毛巾，脸盆等纷纷进门来了。
　　我正艰难地梳着自己的长长的厚厚的头发。安阳旭已经穿着一身慵懒的白色绸缎深衣，站在了我的身后，并伸手握住了我拿梳子的手。
　　“陛下。”
　　我急忙欲转身行礼，却被紧紧地按在了凳子上。
　　他的头靠过来，贴着我的脸，微笑着，看着镜子中的我的脸，他的浅浅的棕色眼睛还带着将醒未醒的迷离，声音还带着清晨特有的暧昧，温柔地道：“让孤来为你梳头，恩？”
　　他并不怎么会帮别人梳头，笨手笨脚地，有时把我的头皮弄得很痛，然而正是他这样的笨拙和莫名地专注，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可是几天之前，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对待着另外一个女孩。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帝王之爱吗？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如此自然地爱着那么多人吗？
　　安阳旭勉勉强强帮我梳完了头，福禄海便又进来催请了一遍。
　　早朝的时间要到了。
　　帮我梳头花了他不少的时间。
　　他匆匆地洗漱穿衣之后便赶了去上早朝。
　　自那一夜起，我这个“邀月苑”便不再是清净之地了。
　　时间过得总是很快，杏花快落尽了，晚春的风幽幽的吹过，残花打着旋地卷过我的衣裙，飞向了天外。
　　我忽然想起南宫宁。
　　听闻她现在已晋升，已经是“夫人”的位分。
　　“美人，起风了，进屋吧。”小竹道。
　　“我想出门走走。”我说。
　　虽然还没到申时，太阳尚未西下，却已经有些暮色沉沉。恐是要下雨了吧。天边的乌云阴沉沉地，无声无息地压过来，风更大了些。我们走了许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我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掉头正要走，却看见那边的亭子里走出了一个穿着鹅黄撒花衣裙的女子。
　　这时候，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鼻尖上，紧接着，寒风骤起，一阵骤雨噼里啪啦扑面而来。
　　那边一个宫人的声音响起来，“哎呀，下雨了，小贵子，赶紧去拿伞过来。夫人，我们且现在这里避避雨吧，等他拿了伞来，雨小些了，再回去吧。”
　　她方又进了亭子里。
　　这时候，我亦被小竹拉着跑进了亭子里。
　　她就端坐在亭子中圆台的石凳上，终于看见了我。
　　我鞠躬行礼。
　　“明月，许久未见，近日来你蒙圣上荣宠日盛，恭喜你。”她说。
　　“不敢。”
　　“过来坐。”她说，并示意底下的宫人们退到亭子外的长廊，只留下了方才那个说话的绿衣宫女。我认得她是西浦陪嫁而来的宫女。
　　“居然又是雨天。”她望着亭外昏茫茫的雨水道。
　　“是啊。”我说。
　　“以前，还在西浦的时候，在藏花宫，我们好像也只有在这样的雨天才会说说话。这是不是一种命运。”
　　我笑。
　　她问我在笑什么。
　　“我没想到你居然说命运。”
　　“没错，我不信命。可是，有时候，老天却让你不得不相信。从我们进到藏花宫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不是吗？”她仿佛在苦笑。
　　“你父亲为什么愿意让你到这里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她冷笑了一声，顿了顿，收起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你可知道藏花宫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藏’也是‘葬’，藏花就是葬花。”她说，“我们一开始就是被送向坟墓的。为了他们口中的江山社稷，牺牲区区几个女子的一生，算得了什么。为战争而死去的将士还有千千万万，他们根本不会把几个女子的一生放在眼里。”她说着这些貌似饱含不平的词句语气却是轻描淡写。
　　亭子外，风雨愈来愈大，花园里的桃花，杏花，梨花，花圃中一丛一丛的花朵儿被一片一片地打落在冰冷冷的泥水里。
　　“怎么，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她忽而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就像泥水里的花朵，是破碎的凄美。
　　“不。即使你不说，我又何尝不清楚这一点呢？”我道。
　　“难怪陛下喜欢你。”她说，忽而抬眼望向我的发髻，问道：“你头上戴的那支发钗真别致？可以让我看看吗？”
　　“头钗？你说的可是这支双燕头钗？”我取下头上的双燕金玉头钗，拿过与她。这头钗是前些日子安阳旭赐予我的，造型模样确实与其他的簪子钗子不同。我想她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接过钗子细细的端详着起来，道：“真真精致又别致的钗子。陛下对妹妹的用心果然与他人不同。”
　　“别说笑了，不过是个头钗罢了。”我道。
　　她又将那头钗细细地端详一遍，方递还给我道：“陛下一向志在天下，从不会在女人的饰物上花心思。别看我比妹妹受宠在前，陛下都只是按照品级叫司礼监挑选了东西便送过来了。哪里会亲自花心思挑？”
　　“你怎知这就是陛下亲自挑选的了。”
　　“这宫里面可都传遍了。说陛下为了讨你的欢心，叫人将宫里有的金银首饰全找了出来，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选定了这一支。”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金燕头钗，手指抚摸着上面错综复杂却道道精致的纹路，忽而想起他送给我这只钗子的那个早晨。
　　那个早晨的露水很重，空气湿漉漉的。
　　我坐在杏树下的石桌旁，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棋谱，一边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却忽然站在了我的身后，并且看了很久很久。
　　“不对这一步应该这么走。”他忽然道。
　　我这才慌张惊叫，“陛下。”立刻起身行礼时，却立刻被扶起。
　　那一天，他穿着一身白，早晨的阳光穿过杏叶疏疏落落地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地他的皮肤有些苍白，但却有着说不出的清俊疏朗。
　　“陛下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让他们通报一声。”
　　他却微笑地看着我，伸手抚了抚我额上掉落的发丝，忽然拿起一支不知什么哪儿摘来的一支红芍药，花瓣上还有点点露珠，看上去应该是早上刚摘的。他折断芍药的长枝条，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小心翼翼地给我别在了发髻上，另一只手却顺着我的衣袖滑落，握住了我隐在袖口的手。
　　“这花戴在明月的头上真美。”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呼吸浅浅的吹着我的耳廓。他比我高很多，这样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得不退出一段距离，躬着身子靠过来。
　　我低头看见地上拉的长长的影子，相互依偎的那样亲密的姿态，让我颇不自在，然而他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陛下这是在夸臣妾还是？”
　　他笑，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道：“自然是说这花。”
　　我知道他又是在逗我，便低头沉默着不理他。
　　“怎么一个人下棋？”他好像在问我，又好像根本不在意这问题的答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一边帮我轻轻地捻去了落到发上的杏花。温和的春风中氤氲着晨露的清香和他身上的龙延香的味道，让人昏昏然不自觉地沉醉。蓦地，他的手指落到我的唇边，帮我把被风吹到嘴上的乱发理到鬓边。他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指总是状似无意的轻拂过我的唇。这样亲密的暧昧的姿态，总让我脸红耳热，但也让我迷惑。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在迷惑什么？这样奇怪的想法只是让我徒增了烦恼。
　　“小竹她们不会下棋，臣妾就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了。不然，这一天也太难熬了，总得找些事情做。”我说。
　　“爱妃是觉得这宫里太闷了？”他笑，一手翻着我方才看的棋谱。
　　“也不是。”我的声音低下来，开始有些慌乱。
　　“恩？不说实话？”他暂停翻书，抬头看向我。
　　“是有点无聊。”我自觉没法在他这样的审视下说谎，只能说实话。
　　“想学好棋，光看书可不顶用。”他把书往石桌上随手一扔，又随手打散棋局，重新布局，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让我坐在对面的位子上。
　　“要学好棋，得先有个好的对手。”他说。
　　我不是他的好对手，可他确是我的好老师。
　　“最好的棋手，就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对方没有回旋的余地，最后一招制胜。绝不能让对方猜到你的棋路，明白吗？”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前后夹击，轻而易举地将我逼入绝境，待我醒悟过来，已经是太晚了。
　　我有些丧气地垂着头，嘟囔着说：“不玩了，不玩了。”
　　他哈哈大笑，曲起一指敲我的额头。
　　我们一直对弈到了正午，阳光越来越温暖，鸟儿飞走了又飞回来，叽叽喳喳地在树上叫。
　　他用了午膳后才离开。
　　而他前脚刚走，小竹就凑了上来，盯着我的一双眼睛直发光。
　　“美人，你头上戴的那个头钗，早上还没有呢，真漂亮，是皇上赐的？”
　　“头钗？”我疑惑不解，跑到梳妆镜前一看，发现真是一支美丽的双燕头钗，双双飞起的金色的燕子的身体，蓝色玛瑙的眼睛，翅膀上镶嵌的翠绿的玉石。刚才他给我插上的不是花，而是这个钗子。
　　我笑了。不得不承认，每个女孩子总是喜欢惊喜的。虽然我不恋珠宝金钗，但却不能避免的喜欢着被珍视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总是愉悦的。
　　“你再这么用力地握着的话，恐怕金钗也要断了。”南宫宁的笑声传来，我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那双燕头钗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摊开手掌一看，竟发现掌上已留下了道道红痕。
　　“世人都说宫廷之中是最没有情感可言的。明月以为呢？”她问。
　　“世人？世人说的话太多了，我早已不知道哪一句是对哪一句是错。”我说。
　　这一次，她笑了。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她的笑一起猎猎飞舞。
　　“这世间人的话，我只相信一句，那就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明月，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就知道你不是平凡的俗世女子，你该明白我说的话。”她说。
　　我竟有些讶异，讶异于她对我竟如此坦诚。而她的坦言也让我鼓起勇气问出了困惑许久的那个疑问。
　　“那天你可知道我只是想找你帮忙？为什么你连听我一言的机会也不给？”
　　“因为我知道你来的目的。而那件事我无法帮你。”
　　我讶然。
　　“你如何知道？”
　　“你的心思并不难猜。”
　　我失笑。
　　“我以为你是可以帮我的。至少在那时候。”
　　“若那时陛下并不在场的话，也许。”
　　我更加糊涂了。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说，嘴边露出一种蕴含着无限意味的微笑。
　　“那，那天你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相信这宫里有情，那么你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虽然他们一向无情，不过却也能帮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不是吗？你是聪明的女孩，你会明白的。”她拿过我手上的头钗，重新帮我戴在发上，一边微笑道。她的笑在凄风冷雨中显得危险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