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短篇》酒心可可

6、宇宙和砖

　　我是一名物理学家。我毕生最大的成果一件是在2016年将中国的宇航员送到了月球。另一件就是我有一个天使般活泼可爱又聪明的女儿，我给她取了个小名——甜甜。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甜极了，
　　可是今天，我的小天使好像出了点问题。
　　“爸爸，爸爸。”小天使抱着玩具兔子一路冲我跑过来。
　　“怎么了，宝贝？”我抱起她，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我不要上学了！”女儿嘟着小嘴，冲我嚷嚷道。
　　“为什么呢？”我很是诧异，要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包含着我无尽的期盼，我还费尽心思的为她选了全市最棒的幼儿园，她怎么才去了两个月就不愿意再去上学了呢？
　　“我不喜欢上学！”女儿很坚定地说。
　　这个世界上，人们不喜欢做的事情太多了，但他们必须的做，没有原因，也没有退路。但是，女儿才四岁，她不会明白这些的。而且让一个四岁的孩子明白这些太过残忍了。
　　我得从另一个方面来教育她。
　　“为什么你不喜欢上学呢？”我耐心地问道。
　　“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才四岁，已如此伶牙俐齿，不愧是我的女儿。
　　“那你喜欢什么呢？”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喜欢搬砖！”女儿仰着小脸儿，兴高采烈地说。
　　这一下我可被吓到了！真是稀奇啊，我正计划着人类登天，我的女儿却立志搬砖！
　　“为什么你喜欢搬砖呢？”我觉得我4岁的小天使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出了点问题，作为一位合格的父亲，我必须给她做出正确的引导。
　　“因为我只会搬砖！”
　　这个回答无比强大，无论从逻辑上讲还是从道义上讲都无法反驳。
　　“这就是爸爸送你去幼儿园的原因啊，进了幼儿园后甜甜就会学会很多东西，到时候甜甜就不止会搬砖了！”
　　“可甜甜除了搬砖以外不想做别的事。”女儿抓着布制兔子的耳朵，小脸儿上写满了坚定。
　　这可愁到我了。起初我以为我的宝贝女儿不过是心血来潮才会去想做搬砖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现在看来，女儿是铁了心要搬砖了！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就先尝试一下，明天爸爸带你去搬砖厂，你去那里面试一天，回来之后再告诉我你还想不想搬砖。”

　　第二天我联系了砖厂老板，费了半天劲才说服他同意让我四岁的女儿在砖厂呆上一天——要知道，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在砖厂这种地方呆上一天是多么的危险，砖厂老板可不想冒这个险。而作为孩子父亲的我却很乐意冒这个险，砖厂老板很是诧异。
　　其实，我也很诧异，为什么我会想让我四岁的女儿去砖厂搬一天的砖呢？
　　也许，我只不过是想让女儿知难而退吧。

　　“听着，宝贝，今天你要把那堆小山似的砖全部搬完你才能吃饭。如果你做不到或中途不想再做下去了，就得乖乖跟爸爸回去上学，怎么样？”我亲吻着女儿花一般的小脸蛋，用一种尽量和蔼的、亲切的、理智的语气对她说。
　　“不会的，爸爸，甜甜不会中途不想做的。甜甜喜欢搬砖，甜甜一定能搬完的！”女儿的表情就像沉浸在诗歌世界里的诗人。幸福而又坚定。
　　“但愿不会这样。”我苦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本以为女儿一定做不到，因为那堆小山似的砖即使是我一天之内搬完也要费些力气。更合况是我娇小的女儿。她一定会还没搬完一块砖就吵着要回幼儿园，然后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载着她回去并在路上好好教训她“人应该有更高尚，更伟大的目标才对，脑力劳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我错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如同举棉花一样轻巧地举着一摞摞比她还高的砖层，轻松自在的在高她好几倍的工人中间穿梭。她快乐地在砖堆里跳跃着、奔跑着、尽兴时甚至还跳起了舞！
　　不一会儿，那小山一样的砖堆便消失了。女儿一脸兴奋地跑到我面前说：“爸爸，我完成了！”
　　“这……这不可能……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的女儿，我那才四岁的小天使。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爸爸，这很简单啊！就像爸爸的物理一样，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爸爸不是全能看懂吗？因为爸爸喜欢那些，所以才能什么公式都懂，现在甜甜也一样啊，甜甜喜欢搬砖，所以甜甜自然能做到啦！”女儿仰着小脸儿，天真无邪。
　　我哑口无言。

　　其实说实话，我是喜欢物理，可是那些恼人的公式并不是我的最爱，到宇宙中探险才是我的梦想。和日月星辰共舞，从黑洞边缘逃脱，让星尘充满我的视野，让光芒刺破我的双眼……那才是我的追求！可是因为身体和生活等各种因素，我放弃了我的梦想，老老实实的当了一名航天研究者而不是实施者。
　　我很理解梦想破碎的痛苦和无奈。可是难道真要我女儿搬一辈子的砖？她怎么偏偏爱上怎么一个职业？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好吧，甜甜，你成功了。但是，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用了爸爸，甜甜最爱的就是搬砖。”
　　“甜甜，人是会变得。”

　　晚上，我带女儿来到后花园，我坐在木椅上，甜甜坐在我的腿上。
　　今晚月光妩媚，星空灿烂。我抱着女儿，满怀心事。
　　今晚，我一定要让女儿彻底放弃搬砖的念头！。
　　“甜甜，你抬头看，今晚的星空是不是很漂亮？”我开始逐步诱导。
　　“嗯，很漂亮，星星好亮，月亮好大。”女儿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邪。
　　“那甜甜喜欢美丽的星空吗？”我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温和地问。
　　“喜欢！”女儿一步步走向我精心布置的陷阱里，毫无防范。
　　是的，一个四岁的女孩的心怎么可能复杂到了解成人那颗千疮百孔又精明无比的心呢？
　　“那甜甜，明天和爸爸一起学习月亮和星星好不好？”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完成自己无法完成的心愿。
　　不料，女儿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不要！甜甜明天还想去搬砖。”
　　我火了，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甜甜，为什么你非要去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全世界那么多职业，那么多新奇的人和事？为什么你偏偏对搬砖这种无谓的事情情有独钟？
　　“那爸爸，请你告诉我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女儿一反常态，板着小脸认真地问道。
　　我知道自己刚刚过于激动了，我一直教育她职业与职业之间是平等的，我们不能因为有些人从事着低级劳动而看不起他们，我们要用平等的眼光去看待清洁工和国家总统。没错，我一直这样教育她，然而如今，我却不能退缩。毕竟再怎么说，那其实是有差距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所谓的差距究竟在哪里，我甚至可能会因为这本不该存在的差距而羞愧。
　　可是，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幸福。
　　“用自己的力量去为这个世界多做一点事。”我的语气开始变得没有底气。难道搬砖就不是在为这个世界做贡献么？搬砖难不成就是一项可耻的职业？如果女儿这么反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她。
　　“不，爸爸，你错了。“女儿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一刹那，她似乎不再是我四岁的小天使，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宝贝女儿。她给我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怎么说呢，你可以认为那是战场上奋力挥出最后一刀的坚毅，也可以看成是骑士守候千年而不变的誓言。那种感觉很难以言语，超乎想象。
　　“真正有意义的事，应该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战士缓缓开口，万物皆失光彩。
　　战士望着我，我望着战士，四目交融，世间的一切仿佛全部瓦解。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看到了牙还没长齐的穿着大裤衩脏兮兮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站在桌子上伸出黑不溜秋的小手指着杂志上英俊的宇航员满怀信心地向亲戚们宣布：“等我长大了我要当宇航员，我喜欢宇宙，我要去宇宙冒险！”然后，满屋子的人全笑了。嘲讽的、不相信的、又或者不含任何感情的笑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也挤进了我小小的柔软又强大的心，我咬着小嘴，含泪想：等着吧！十五年后，我一定会成为宇航员的！
　　而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我的身体不达标，但我的物理数学成绩很好，导师建议我去研究理论物理，而且当时科学院也录用了我，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有了一份稳定持久的工作，一位美丽温柔的太太，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可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其实我不快乐。
　　我不快乐。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别的东西。我的四周突然变成一望无际的星海。恒星闪着美丽而妖异的光，在漆黑的宇宙中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行星绕着我旋转，我站在宇宙之上，黑洞、星云、流星…..它们相互交错，彼此融为一个整体，围绕着我旋转翻腾。时间、空间，一切仿佛瞬间静止。成为永恒的画面。
　　还有什么比它们更能吸引我？
　　还有什么比献身宇宙更让我痴迷？
　　还有什么比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有意义？
　　我猛然清醒，一把抱住了女儿。
　　“对，甜甜，你说的很对。真正有意义的事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事。明天，你可以去搬砖——不过你得自己去找砖厂，真正的勇士是不会总让别人帮忙的！”
　　“太好了，太好了，爸爸万岁！女儿开心地喊着。
　　“爸爸也要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我轻声说。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体育馆，我发疯似的锻炼着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就这样让我的追求随风飘荡，我要把自己余下的光阴献给我深爱的宇宙。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把自己扔到无止尽的锻炼之中，结果，还没待我去宇航局报名成为宇航员，我的老板先打电话来找我了。
　　“张志啊，你最近怎么一直请假？”老板的语气极其不悦。
　　“我……”我突然语塞。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厂子里正忙，你还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能够想象现在老板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不是，王总，我是想……你看我转到航天部当宇航员怎么样？”我拿出儿童时期的傻气，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边半天没有声响，过了好一会，终于传来了一阵爆笑声，那笑容说不清包含着什么感情，但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行了，今天不是愚人节，这个笑话也不好笑！”老板一本正经道，“记得明天一定要来上班！”

　　看样子，我离失业不远了。
　　然而，更糟糕的是我的妻子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行为，她甚至要求我和女儿去精神病院好好看看。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去当什么宇航员，还带着女儿一起发疯！
　　而我的女儿这段日子也不怎么好过——没有一家砖厂肯为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打开大门。
　　难不成我做错了？追求自己心的方向难道是个错误的决定？不可能！人生如此短暂，自己的心声才是自己飞翔的方向。否则，区区百年，岂不白过？

　　我认为自己是没有错的，我想女儿一定也这么想。
　　于是事情变得更糟糕了。我被老板毫不留情地炒了鱿鱼，我的妻子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临走之前她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一个星期后如果我还执迷不悟地想做什么狗屁宇航员，她就跟我离婚。
　　而最让我伤心的是——我再次被航天局淘汰。

　　隐隐约约我又听见了那些笑声，悲伤的、兴奋的、嘲讽的、不屑的、悲悯的、关怀的……它们聚集起来，疯狂的刺激我的神经，它们由近及远，由远及近，最后终于淹没了我。

　　傍晚时分，我躺在沙发上，女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她可爱的小脸儿上写满了疲劳，但还是努力对我微笑。我摸摸她的头不再说话。我们彼此温柔地对望着。月色朦胧，突然间我似乎看见宇宙深处，我美丽的女儿穿着洁白的纱裙在众星中舞动，她粉嫩的小手挥过的地方出现一块一块迷人的水晶砖，水晶砖在她手中跳舞，然后慢慢地，舞动成城堡，最后整座城堡，整个宇宙以及我天使般的女儿，它们一起不停的跳着，舞着，旋转着……渐渐地，它们融为一体，消失在世界尽头……

　　第二天，我整理好衣服。早早地叫醒了女儿。
　　“爸爸，你穿这身……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女儿见我用一套整洁的西服换下了充满汗臭的运动衣，脸上写满了惊恐。
　　“去上班。”我轻声说。
　　“那，那我……”
　　“去幼儿园！”
　　我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