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告诉你（一）》晓秋月

15、3-1

　　仲夏傍晚，日光西斜，橙红天际慢慢转暗的时刻，舒颜结束一整天的工作，踏着八点的凉风走入店门。
　　她照例先在店门口点了一杯冷萃咖啡，还在值班等她的店员跟她交代了一句楼上还有客人，为她做好咖啡，便下班了。
　　她想起白天的事，心思纷扰烦乱。
　　悠然叹口气，将喝了一口咖啡放在柜台上，才启步上楼，到书架中穿梭，以便核实书籍情况。她每天下班后都要来这里，花两个小时在检查书籍上——
　　她很喜欢徜徉书海这种感觉。
　　一杯咖啡，一个晚上。家就在旁边的小区，而书店由她自己执笔设计，独有一番韵味。

　　楼上是真正作为书店存在的，空间比楼下装修做咖啡厅的小屋空间大了不少。她行走其中，看着自己亲自拣选出来的各色书籍，白日里的浮躁心思慢慢沉浸下来。就在这时，拐角处，她见一人仰头望着书架顶端一本“罪与罚”一动不动。

　　那人坐姿挺拔坚韧，侧颜如玉温和。身上的气质沉淀，但是脸却十分年轻英俊，单凭脸的话，说他二十岁亦可。
　　舒颜见他坐在轮椅上不便行动，轻一思考便走了过去，蹲下身平视他问：
　　“先生，需要帮忙吗？”
　　他目光终于从书籍上收了回来，望向她的脸，带着几许狐疑的目光以并不失礼的姿态打量着她。
　　虽然对方没说话，但是她却在他停在她衣服上的目光中了悟了他的思索，解释道：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所以没穿店员服装。”
　　他轻点了点头。用手指了一下高处的书籍。轻声说：
　　“谢谢。”
　　他声音亦是十分温和有礼的，吐字清晰，语速缓慢，字正腔圆。
　　舒颜为了这男神音着实愣了一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声控。随即走上两阶书梯，伸手将书拿下来，才发现有些边角已经破损了，于是她面带歉意道：
　　“抱歉……我帮你换本全新的吧。”
　　他一边说“不必”一边从她手中接过那本书。
　　声音低沉好听，微冷的修长指尖无意与她相触，舒颜心底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异样。

　　对方并未多说话，便自行开启了轮椅上机关，由电梯下去了，她想提醒对方此刻书店已经关门，店员下班，他无法去柜台结账。但还有两排书架便检视完毕，想来对方亦不蠢笨，下了楼就明白状况，便没有出声叫他。

　　果不其然，五分钟后，舒颜下楼，便见那名坐轮椅的男子一手拿书，一手支下颌，闲适的姿态看向窗外夜景。
　　“先生？”她轻轻问。
　　对方回过头，一双漂亮的眼眸望着她：“嗯？”

　　他目光仪态，均与旖旎不沾边，但舒颜听到这低沉的一声“嗯”，却悄悄地红了锁骨。
　　她佯装镇定道：“您可以结账了。”
　　对方依言将书放上柜台，瞥见沾了唇印的瓷杯，鼻尖微微一动——那是顶级的皇室专供咖啡产地的咖啡，一向有市无价：
　　“看起来，你并不像富有到要去撒钱的地步。”
　　“嗯？”她迷惘。
　　对方见她懵懂不知，似乎觉得刚才失言，只道：“抱歉，冒犯了。”
　　舒颜不明就里，将手里包装好的书递了过去。

　　舒颜检查了店内的各项电器财务，才锁门离开，走了没几步，发现刚才的男子也没走出多远，正在路口处停滞不前，他身旁围了几个姑娘，似乎在说需不需要帮忙之类的。她本来不欲多管——既然有人愿意帮他，想来也是好事。
　　但路过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舒颜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过分关注。
　　她不经意瞥见其中一个女孩把手搭在他轮椅的扶手上，凑近盯着他的脸看，年轻鲜活的脸孔上写满了对他的调笑和对皮相的赞美。
　　“小哥哥，你叫我一声好妹妹我就帮你的忙，怎么样？”

　　他瞳孔里深藏着极度不悦，仿佛如非不良于行，下一秒就站起身拂袖而去似的。
　　但就算气成这样，他依旧不发一言，更别提恶语相向了。只狠狠盯着身边几个前来搭讪的女人。
　　舒颜见此幕，心中轻嘲一声——好修养有些时候其实并不管用。
　　脚却似乎不受控制的，走近了他轮椅，推开他身旁的女孩，用手扶住轮椅的扶手，才弯腰问他：“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在这？让我找了那么久？”
　　她语气十分恭敬，称呼也温和，周围几个女孩看着他的眼神本来就打了退堂鼓，现今一看，都以为她是他的仆人，于是她们便做鸟兽状一哄四散。

　　她与他分明不熟悉，但没来由的，舒颜敏锐的感觉到他身边的气场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低眸瞧着他：“走的这么慢，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只是抬起眼睛，依旧是缓慢而轻和的语气：“我轮椅坏了，电量告罄。”
　　又沉吟了一下，他缓缓道：“不知是否可以冒犯你一下？”
　　“嗯？”
　　“麻烦小姐助力一二，推我回家？”
　　“可以的。”舒颜应了声。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立刻答应，有些诧异，咽下正要出口的后话，仰头望着她：“你不问我住在哪里？若是住六环外，你也推我回去？”
　　舒颜思忖片刻，半开玩笑道：“那可能要收点报酬，我的时间可不便宜。”随即她又问他：
　　“你呢？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推你回去？刚才不是被调戏了？好看的男人，独身在外可是要保护好自己的。”
　　他被她的直接逗笑了，低声道：
　　“我就住在旁边的小区，从这里过去一路都有监控录像。刚才你不替我解围，我就想吓唬一下那几个好事之徒。”
　　“……”舒颜难得沉默一瞬。
　　把人身安全寄托于沿途的监控——
　　以现在z国治安水平，远远不到他想的那么安全，不知该夸他心思缜密，还是应该说他不知道世道险恶，但是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真是奇异的矛盾感。

　　“旁边哪个小区？”她问。
　　“苏江湾xxxxxx。”
　　他报出一个地址。
　　……巧了，舒颜心道，我也住这。
　　二人一路无话，按照男人的指示推到他家门口，舒颜才发现对方住的是苏江湾的西区高端别墅，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整整一栋带着花园的独栋别墅，占地面积似乎是小区中最大的那一批，而别墅和别墅间还有花草树木掩映，充分保证业主隐私。
　　她一想自己的小公寓，不由咂舌，暗暗道：“土豪。”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问。
　　“没什么。”
　　舒颜买的是东区的高层中做单身公寓一栋中的一间。
　　她那栋楼占地面积都不及这别墅加花园的面积，更别提她小公寓的价位。

　　就在思考贫富差距，从而内心觉得“财富自由尚未实现，同志仍需努力”时，从别墅大门走来一垂髫老者，他头发花白，脊背却笔直，哪怕年老，从姿态和眉目间的清朗也能看出青年时期应该是个美男子。
　　他走到轮椅上的男人面前，垂目恭敬：“二少爷。”

　　舒颜万万没想到这都21世纪了，还有人少爷长少爷短，真的好复古——有钱人真的会玩。但是轮椅上的男人对这个称呼丝毫没有尴尬感，只是点了点头，好看的下颌收紧；不知道是不是舒颜的错觉，从见到这位老管家开始，男人似乎周身都有一丝紧绷，方才宁谧的随和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端肃。
　　老者从舒颜手中接过轮椅，对舒颜不卑不亢道了个谢，推着他向大门走去，舒颜也回身，就在刚要迈步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舒颜小姐。”
　　“嗯？”她下意识回头，就见那男子希冀的望过来。
　　“……希望下次见面你还记得我。”他语气里有几分迟缓的怅惘，被舒颜捕捉到，心中随之而起的怜惜使得她忽略了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个疑问。对着美貌的男孩子，恻隐之心总是发动的格外激烈：
　　“你长这么好看，我当然会记得啦，欢迎常来我的书店里玩……有什么想要的书也可以给我留言呐。”
　　她说完，小跑着到他面前，蹲下身把从口袋里掏出的名片放在他的膝盖上：
　　“这是书店的联系方式，想要看书欢迎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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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下一次见到他前，舒颜都以为自己已经把那天晚上的小插曲忘记了。
　　她一边有自己的工作，一边开着书店，忙碌的节奏使她充实，同时也记不清生活中的很多小细节，何况好看的人其实并不少，每日迎来送往，她不至于每个人都记得清楚罢？
　　他再次踏入店里，已经是两个月之后，颀长身姿迎着傍晚的霞光踏入店内，微弱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了一层光圈，推门进来的时候裹挟着初秋的风，不偏不倚吹到台前。

　　舒颜抬起头，正好将这一幕看进眼里。
　　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从没忘记过那个买了一本书的年轻男人，上次相遇，只不过像是一副抽象美丽的画作深深印在记忆之海，尽管蒙尘，却只需要相似的色彩便可以重见天日，继续在记忆中熠熠生辉。

　　他的脸是那么清晰，无论是在眼前还是在记忆中。
　　那侧颊轮廓英挺合宜，凌厉的眼眸深邃美丽。
　　舒颜对着那张俊面笑了：“先生，下午好。”

　　他眸中凉薄，似乎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般，只含蓄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她所在的柜台前面，左手扣在桌子上，无名指上带了一枚铂金戒指，毫无花样款式简单，但带在这个位置无异于说明它主人已婚的身份。
　　那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两下桌面唤回她注意力，才简洁问道：
　　“罪与罚，有么？”

　　舒颜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除了那枚戒指的异样，他今天没坐轮椅来，鼻梁上还带了一副金丝眼镜。说话的语调也从上次那种温柔和缓变做了果决沉稳，目的性极强，是久居上位的人会有的语气，同之前那次的平易近人截然不同。

　　直至此刻，她才意外发觉自己居然还记得两月前那日每个细节，当然也包括在对方家门口听见管家叫轮椅上的男人“二少爷”；她不由得心怀狐疑，再次打量眼前的男人，电光火石间似想通了什么似的，一边向书架走去，一边试探性问道：
　　“您是……大少爷？”
　　他蹙眉，似乎是不解为什么初次见面的女人问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是终究理解了她的意思一般，点头：
　　“？……我的确是他哥哥。”

　　舒颜解释道：“他上次也买了一本，罪与罚。”
　　“什么时候？”
　　舒颜步伐稍慢，思考了一下：“大概两个月前……下雨的那天。”
　　他不疾不徐的迈步，行走在在她身侧，礼貌的保持着半臂距离；问出下一个问题：
　　“具体日期呢，还记得么？”
　　他似乎默认人人都记忆力拔群似的，并不觉得这问题有多为难。
　　“七月二十日？”舒颜不太确定，但很快找到了新的佐证：“您可以查一下天气预报，七月份晚间七点到八点下雨的，似乎只有那一天。”
　　“记忆力不错，而且很少有人说话逻辑性这么强。”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染上了一点赞赏。
　　她丢给他一个‘你也知道刚才的问题几乎是为难别人’的眼神，一边面色平静的大言不惭道：
　　“嗯，可能是因为我与众不同。”

　　“唔。”他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目光凝在书架上。
　　她亦驻足，微微一笑，在书架由下而上的第三格掏出一本书来：“先生，您要的，罪与罚。”
　　书架自上而下的第三格子，那个高度，恰恰是坐轮椅的人伸手即可拿到的。他想到什么，随之一怔：
　　“这本书上次，难道不是在书架顶层？”
　　舒颜亦是一怔：“啊？你怎么知……”
　　随即一想，或许是二少爷告诉他的，她于是没再问下去，但却有种被人戳穿心思的异样。
　　唯见身侧的男人，冷漠眼神染上了一点似笑非笑，略有嘲讽的继续道：“你故意调整了书的位置？”
　　虽是问句，语气中却充满肯定，他再次环顾四周，又得出一个新结论：“你店里面的哲学类与法学类书籍似乎都有所下调……如果说不是刻意的，怕是没人信。”
　　他缓缓得出结论：“只见了一次就这么喜欢他？”

　　舒颜自我调节能力一流，少女情怀被窥见的那点尴尬早在刚才已经散尽，现在只极淡定的一颔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令弟长得那样绝色，又个性温和，很难让人毫不心动罢？”
　　她如此坦诚，倒轮到“大少爷”呆住了，夸赞二少爷的外貌无异于夸赞他的。他不知所措滞了一分钟才说出一个字：“你……”
　　“我怎么？”舒颜说了心中所想，语气也跟着调侃起来：“大少爷您既然已婚，为什么这么容易……”她斟酌片刻用词：“害羞？”

　　是的，眼前的男人，身躯些许僵硬，目光略有闪躲，耳垂微微发红，进店时候那西装革履凛然正经之色不复存在，全身写满了羞窘两个字。
　　这一切只因为她刚刚夸赞了他弟弟的外貌——而他们面目一模一样。
　　似乎有点恼羞成怒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但他具备了所有上位者应有的特质，这其中自然包括面对窘境很快冷静下来，于是此刻只是淡淡反问：
　　“我想，这跟已婚未婚毫无关系吧？”
　　“其实说您已婚并不恰当，除手指上的婚戒外，您身上没有一丝女人存在过的痕迹，”舒颜轻呼口气，严谨的补充道：“至少现在看来，近几个月没有。而且……”
　　她侧头细细的观察他：
　　“虽然您被打理的一丝不苟，但想必是上次那个老管家的功劳。”
　　“何以见得？”他被引起了兴趣。
　　“我在院外，透过窗子看见过那栋别墅内的场景。”她言简意赅。
　　他促狭：“贸然打量别人院子可不礼貌。”
　　她立刻道歉，语气中却鲜有歉意：“实在对不起。”
　　他不由笑出了声，那从进门就冷淡的面庞如坚冰融化，春日花开一般：“你可真有意思。”
　　她不打腔，不疾不徐把那本书扫码结账，包装好之后递到他手中：“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难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弟弟的名字？”
　　“难道，你们不是同一人？”她模仿着他的神色，勾唇笑道：
　　“准确来说，是共用同一个身体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