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色时代（女强）》一念殊途

36、底线

　　换做以前交往过的任何一个人，面对我的怒气都知道收敛。比如黄家陆，一定会即刻服软，认个错儿，耍个赖，再撒一会儿娇，若纵着他，接下来就会滚到床上去，满天的阴霾便也散了。而华池之流则根本不会惹我生气，只有聂海，这个外表怯弱却认死理到骨子里的人，完全不懂得变通，只强着，拿我的喜欢当做武器，坚持着他自以为是的想法。

　　“我不敢奢求心安理得，”他垂着眼，两只手放在膝上，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从……从我去找你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没办法心安理得了，不是吗？”

　　“但我也从没有像你所说的‘巴不得离开’。的确，我很感激您，非常感激，但……我知道这样说很无耻，也很卑鄙，但你难道真的会相信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仅仅因为感激就将自己放在一个违背道德，背弃良知，又见不得光的位置？”

　　我觉得他对“男人”这两个字有点执念，据我以往所经历所了解的，女人能做的，男人也都做得出来，甚至更加“违背道德，背弃良知”。不过我的的确确没想过，这样的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或许，他也挺喜欢我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跟做梦似的，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除非你赶我走，我不会‘巴不得离开’。”他又强调一遍，抬起眼，深黑色的目光直勾勾的，与其说表白，倒不如说是声讨。

　　我抿了抿唇，不想承认话说得重了。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很有钱，有人脉也有手段，从……跟你在一起后，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从小到大见到，认识到的有很大区别的世界。我……我可以骗自己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没有人认识我，我也没伤害到任何人，我可以强迫自己忽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指点，我可以……避开你男朋友……”

　　“可是……我终究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或者说当有一天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我希望……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在家人或者朋友眼里，我还是那个简单的的哥，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在城市里生活下来……这是我的心愿，也最后的底线，是仅余的遮羞布，求你，不要连它也一起拿走，那样我会觉得自己一丝.不挂，无可救药……可以吗？”

　　门铃在响，他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收回之前的话。”

　　送衣服的小伙子从进门就开始道歉，口齿伶俐地解释说我早上送洗的时候正赶上他们交班，值夜班的人没交代清楚就离开了，现在那人已经被叫了回来，正被经理批评。酒店对于这次不太专业的服务深感愧疚，一定会严肃处理，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并且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云云。

　　我靠在床头摆弄手机，完全不想搭理他，聂海倒是挺不好意思地回了好几个“没关系”，仿佛做错事儿的人是他一样。

　　人走后，他找到衣帽柜，拿了几根衣架出来，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挂好，又搭回去，最后才取出自己的那套“工作服”，白色的短袖衬衫加浅色休闲裤，犹豫了下，还是背转过身去，快速换上。

　　“我会跟黄家陆分手。”我放下手机，平淡道。

　　“……什么？”他整个人僵住，却没有转过来，只一动不动。

　　我知道他听清楚了，站起身，自去衣柜前找衣服。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一粒一粒将剩下的衬衫扣子扣好，然后一件一件地捡起那些被我比量过又随手扔到床上的衣服，整理了下，挂回衣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者声音，脸上的表情也仿佛被人一下子抽走，郭同风上身似的。

　　最后我选中了一套纯白色的两件套，无袖翻领雪纺衫配小斜裙，简单舒服，走在校园里也不会显得太出挑。

　　酒店有租车服务，但我还是习惯打车，除了雨天，这样会比较自由。聂海始终木讷讷的，让关门关门，让上车上车，听话得我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开车的是个中年大叔，非常健谈，一看就是本地人，没两句话就聊到了自己身上，掰着指头算养一个儿子要花多少多少钱，现在的辅导班有多贵，房价涨得有多快，还有自家的房子说拆迁都说了五六年了还没动静……总之就四个字，生活艰难，但我听他难的挺开心，也挺得意。

　　不过最后他还是停了下来，因为连坐我身边儿那个最见不得别人尴尬的家伙也不接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驾驶座后小屏幕里滚动的广告，卖车卖房卖月饼的，好像样样都感兴趣。

　　我悄悄将头移过去，挨在耳边小声儿问：“这么高兴？”

　　“啊？”他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变化，也看不出到底是羞多一些还是窘多一点，几分欲言又止道：“也……也不是……”

　　大叔趁等红灯的空档往后视镜里瞟了一眼，不知怎么理解的，反正就又找到了话题，笑道：“我说怎么都不讲话呢，吵架了是吧？正常，家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样好了，怎么说我也比你们多吃了几年盐，说出来我给你们评评理。”

　　“没吵架。”聂海望进后视镜，挺认真地说。

　　于是大叔又换了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道：“你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谁对谁错，也不能让女生先哄你呀，现在的女孩子多金贵，我儿子刚上幼儿园那会儿就知道让着女生了……”

　　“听到没，”我笑着去拉他的手，“你还没幼儿园的小朋友懂事儿呢。”

　　聂海有点脸红，抿着唇瞥了我一眼。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眨了眨眼，软着语气道：“我跟你保证，下次一定早一点过来，让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给你带早饭，陪你做早操，衣服也给你准备好，而且绝不急着走，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说干嘛就干嘛，好不好？就别生我的气了嘛……”

　　聂海眼神尴尬，半是埋怨半是求饶地看了我好几眼，而大叔的神情就更有意思了，从吃惊到错愕，再到一脸钦佩，直到我们下了车都还忍不住回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聂海，简直要把他当偶像一样，看得他的脸越来越红，走路也越来越不自在。

　　法学院在新校区，罗马式建筑，又大又气派，就是离正门实在有点远。我怕他饿，特意带他绕了点儿路，买了奶茶跟章鱼小丸子，拿在手上边走边吃。路两旁的梧桐树高大而且密植，间距看起来不到十米的样子，茂密的枝叶相互交错，在人行道上留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光斑。

　　“逗你玩儿呢，还真生气啊？”我拿小塑料叉子从他端着的纸盒里叉出一颗小丸子喂到他嘴里，笑道。

　　他下意识朝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围观，才张口咬住，匆匆嚼了几下，咽下去，一面摇头，“是我不对。”

　　我也塞了颗进自己嘴里，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去踩地上的光点。

　　他难得没说什么“注意安全”之类的废话，往车行道那边站了一点，跟着我的脚步时快时慢，却始终保持着与我并排的位置。良久，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地朝我看过来，吞吞吐吐地说：“你，你之前说……就是，在宾馆的时候，说……”

　　还以为你能憋多久呢，我在心里乐开，面上却只淡淡的，“嗯，你没听错。”

　　“我……我想问，”他继续吞吐，“你……跟他分手，是不是……因为我？”

　　……所以你琢磨一路，就是想问这个？我简直想要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磨了磨牙，忽然弯唇一笑，“当然。怎么，觉得很愧疚？那……不分了？”

　　“你……”他又僵住，不过这一回并没纠结那么久，在我又吃掉一颗章鱼小丸子之后，就听他恨恨的，带着些克制的嗓音：“魔鬼。”

　　我笑出声来，移动脚步到他面前，面对面地看着他，“那你是不是爱上魔鬼了呢，我的天使？”

　　他随着我的动作停下步子，回视过来的目光复杂到让我没办法看清，迷茫，疑惑，沉溺，挣扎……最终全都化成了一声清浅的叹息。仿佛一曲乐章，将心弦拨弄，又仿佛一道奇妙的光，在空气中荡开，整个世界都随之明净了起来。

　　我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同样清浅的拥抱，无关冷暖，无关情.欲。我知道我和他之间还有许多问题，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处事原则，然而这一刻，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若我真的是魔鬼，只有他的怀抱可以救赎。

　　他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躲开，或者怕被人看到，只略低头，侧脸在我一侧的头发上蹭了蹭，喃喃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