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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思无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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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高处,山风烈烈,吹起帝王华盖不住翻卷。
展昭见随侍的宫人衣鬓微乱,想来赵桢已在这崖上待了许久,稳步上前参拜:“臣展昭,见过皇上。”
赵桢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转回身来,左手置于背后,右手扶起展昭,“爱卿一路辛苦。”携了他的手来到崖边,笑问:“一去大半载,若不是朕召你回来,可曾念起京华故人?”
展昭强忍心中酸涩,低低的回道:“自然惦念的。”
“放心,”赵桢拍拍他的手背,“朕并非想将你留在汴京。你还不知道吧,月华失踪已近三年了,八王叔也找了她三年,最近传来消息,发现嘉陵江边似乎有一女子肖似,那些暗卫也没见过她真人,单凭画像难以确定,朕就想起你来,去看看吧,看她过得可好。”
展昭大为震惊,想问月华缘何失踪。却见赵桢放开他的手,背对着他,眼望远处,失了神。时值漫山杜鹃开遍,一团团一簇簇,娇艳醉人,笼在淡淡雾气之中,瞧来令人颇为抑郁。二人沉默下来,除了呼呼的风声,四周一片静谧。展昭见赵桢不愿多说,也不再问,轻声告辞离去。等身边再无生人气息,赵桢抬起左手打开,对着腻润的白玉指环微微的笑,“想他了吧?我让他每年回来这里看你好不好?知道你心疼月华,我放她自由,你开不开心?”当初指环上无法拭去的血痕,随着时日流逝竟渐渐消失了,现今看来,又是光泽莹润。
茫茫烟水,千里江陵,一叶扁舟,逆水而上。
来到川蜀的嘉陵江与岷江交汇处,展昭弃船上岸。环环绕绕,过了青城山,走进一个普通的渔村,一湾流水,三三两两的乌篷船上,炊烟袅袅,打渔人家水上煮饭,间或可闻孩童笑音,夹杂几声犬吠鸟鸣,小村的最尾处,几张渔网晾在树下,村妇们轻哼俚歌,飞针走线,或修补或编织,乡间的生活,宁静而安逸。
展昭感受着周遭,默立良久,方上前询问:“几位大嫂,村里可有一位姓丁的姑娘?”
村妇们一见陌生男子,都笑着低头,有些甚至羞怯得红了脸颊。
展昭不得以又问:“或者最近村里有没有新住进来一位姑娘?”声音柔和许多。
有大胆些的妇人偷眼打量,也有人小声说:“新住进来的?八婶,是不是你接生的那位啊?”
八婶“啐”道:“别胡说,孩子都生了,哪是一位姑娘?”
旁边又有人道:“说不准是孩子他爹吧?”
叽叽喳喳的,几位交头接耳居然聊开了,展昭耐心在旁候着也不着急。等声音小下去,才道:“在下妹子突然离家,只想确定这位姑娘是不是她,如果不是,绝不敢多加打扰。”
“哦。”那位八婶指了指一条小道,“你顺着这条路走到底,有一间小土屋,她就住那儿。”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可别欺负人家啊。”
展昭拱手一笑,“谢谢几位大嫂。”
等他走得远了,有人不平,“八婶,那位公子生得和气又好看,不象会欺负人的呀?”
八婶叹气道:“你不晓得,我接生那位八成是未婚有孕才离家的,现在被人找到,不知是福是祸呢。”
其余人都呆了,未婚有孕,是要进猪笼被火烧的,她居然还敢活着,而且把孩子生下来了?
展昭也是压着满腹疑惑,走完小路,尽头是篱笆小院,低矮土墙小屋,荆钗布衣的妇人手持小铲,拨弄着一畦菜苗。一股无以名状的酸楚涌上心头,展昭颤着声音唤她,“月华?”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令王府千金沦落到如此孤苦凄凉境地?
妇人手一抖,差点抓不住铲刀,回过头来,果然是丁月华,素颜清丽,眉目温柔,再不似当年俏皮活泼,神色沉静无波,落落大方的行礼,“展大人是奉命前来?”
展昭扶起她,“皇上让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仅此而已?”丁月华诧异得很。
展昭点头,尔后尽量小心的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丁月华擦净了手,引展昭进到屋内,简易的木板床上,一个粉嫩的婴孩正咬着手指睡得香甜。
饶是展昭在村口已经听到大概,当真实摆在眼前时,他依然怔忡,上前握住月华的手,柔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丁月华轻轻抽回手,忆及往事,不堪回首,眼底渐渐水雾迷蒙,“那时玉堂哥哥过世,我很伤心,贵妃姐姐常常派人来接我进宫,宽慰我。有一天,我们喝了酒,回王府的路上我在轿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说话,断断续续的,皇后啊毒酒什么的,等我完全醒来,才发觉自己身上衣衫不整,跑出房门,四周空旷,那里是一处荒宅。我当时就想一死了之,拔下金簪,突然想到今昔不同往日,如果这么死了,尸体会被验出破绽罢?到时皇家颜面何存,泾王府和丁家必遭连累。浑浑噩噩回了府,三个月后,父王跟我说起进宫之事,我扑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晕过去,没敢告诉他我已非完璧之身。他见我日渐消瘦,与母妃商议,让母妃陪我去相国寺静住一段时日。在寺里我果然平静许多,如果没有遇见曹子璿,”丁月华握紧双拳,微微激动起来,身子发颤,被展昭柔柔搂在怀中,才慢慢平复,继续道:“如果不是他,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展昭轻抚她后背,“孩子是他的,对不对?”
丁月华伏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他原本陪皇后去寺里祈福的,见了我神色很是怪异,晚上居然跑到我房里来,他告诉我三个月前那晚被人计设,以致犯了大错,求我原谅。我气极了,与他大打出手,他知道我不会杀他,甘心情愿让我狠狠刺了一剑。我见他确实很憔悴难受的模样,便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吱唔了半天才说让我先离开京都,我气得冷笑不已:一个男人,犯了这种事一避三个月之久,现在还有脸让我消失?然后给了他一耳光。他很是颓丧却很冷静,跟我讲被人陷害的经过,无非是后宫斗宠,曹子璿统领八十万禁军,皇后尽心培养太子,曹家风头太盛,遭人忌恨,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当然一箭双雕,挟制了曹家,我也不能再入宫门。”
展昭大叹,手段狠决,除了张贵妃不做第二人想,当初实实不该听了公孙先生的建议,让月华认泾王为父,内心愧疚无比,“对不起,月华,我……”道歉亦不知从何道起,为了玉堂,改变了月华一生,而为了月华,他们争吵分离甚至于决裂,现在,他找不到玉堂,又看着月华被伤至此,展昭心如油煎,每一寸骨肉都疼得似乎要碎裂开来,环在月华背后的手臂不自觉收紧,直到月华扶住他的肩,轻声道:“你不必自责,这些事情刚好被我碰上罢了,也许命该如此。”
展昭的心更痛,“你恨不恨子璿?”
丁月华捏紧他肩膀又松开,“不恨。想必他被人胁迫,痛苦更甚,那三个月他不敢见我,一直在想解决的方法,我不知他是怎样做到不让这件事情被透露出去的,只是见他安排我离开京都花了很大力气。一路辗转,我到了汉水才觉出身子不妥,去瞧大夫,那才是晴天霹雳般,居然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胎儿已经成形,这个孩子想不要都来不及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趁子璿的人不注意,自己走了,之后来到这里,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丁月华不明白,展昭却明白了,张贵妃以此事要胁曹子璿,让他拿毒酒给白玉堂,曹子璿要保住曹家,不得不允,如此一来,不止一箭双雕,子璿被遣去了延州,皇后因为幼弟对皇上疏离,月华失踪,玉堂……再无音讯,但无懈可击的开端未必有完美无瑕的结局,皇上对张贵妃宠爱依旧,张家却再无昔时风光,柔妍帝姬终年药石不断,御医断言活不过今冬,不知这般争来斗去,她心里可是真的安稳惬意?
“苦了你啦。”展昭摸着丁月华鬓发,“这样子下去不行的,你跟我回常州吧。”
丁月华一口回绝,“不,我只求泾王府和丁家没事就好,不想暴露了行踪令他们蒙羞。所以,你当做没见过我吧,让我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展昭转身抱起熟睡的孩子,问丁月华,“他会慢慢长大,你要带着他四处飘泊吗?今天我能找来这里,总有一天,也会在其它地方有其它人找得到你,你要躲到几时?”
丁月华不由语塞,心里起起伏伏之后尘埃落定,“展大……哥,你带孩子走吧,让他认你做义父或者师父,以后别告诉他身世,我……”
展昭截住她的话,“纵你舍得孩子,我却不忍放任你一人在外孤苦。玉堂视为你为亲妹,如若知道你受了这许多苦楚,不知怎样的心疼呢。”
泪水盈眶,丁月华听他提起白玉堂,想到往日万般纵宠,那段美好时光,炫烂如花,凝聚了一生的阳光雨露,只为那一刻璀璨,过后,花叶凋零。
展昭举袖,温柔的擦干她脸上清泪,“缘来缘去,我们注定还是夫妻,回常州后,即刻拜堂成亲,好么?”
丁月华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展昭搂着她们母子,也觉伤怀,不住的柔声安抚。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当初展昭与丁月华有缘无份,天下皆叹。哪知十年之后还能峰回路转,对外宣称病了三年之久双侠之妹,亦是王府郡主——丁月华,不仅痊愈,更是在年龄不适合进宫后,重与展昭再续旧缘。嫁夫随夫,二人婚事喜传四方,并不在汴京宴客,而是选在常州,于是喜宴上,朝堂百官只到贺礼,反倒江湖众友人礼齐至。
礼成之后,新郎被送入洞房。席上都是江湖豪士,哪拘什么礼节,纷纷叫嚷着让展昭出来陪喝三百大碗才能交杯。展昭倒也爽快,拍掌就应:“好!”而且还脱了大红喜服,与他们喝得个火热朝天,一时间,拍桌碰杯,敬酒声叫好声响成一片,差点将展家祖宅掀翻了去。
酒酣耳热,气氛最浓烈的时候,展昭举杯,高声道:“承蒙各位好朋友赏光,展昭感激不尽。十年之前不想还有今天,实乃人生多崎路。我等在此恣怀畅饮,万里之外,不知征战将士有几人能望见故乡明月?更别说与亲友团聚。”
顿时,满堂静寂。赵宋与西夏好水川一战,全军覆没。后派韩琦与范仲淹后续支援,同一轮月下,江南风光正好,北国烽烟怒卷。席上众人心下俱沉,只是不知展昭为何偏在大喜之日提及,当场有人就问了出来。
展昭将手中酒杯晃了两晃,抬头一饮而尽,而后道:“心有所感。展昭曾在朝为官不少时日,多了些忧国忧民思绪,扰了各位酒兴,实在报歉。今日这酒,也是在下与各位好朋友的告别酒。明晨,展某要去边关,助我宋军退敌。”
众人大大意外,新婚便弃家而去,奔赴战场,此情此景,莫名有几许悲壮。更有热血之士端着酒碗来敬展昭:“展大侠,咱们同饮此酒,同赴疆场,他日,人若不能同归,便马革裹尸,魂梦同随。”
展昭感动得无以名状,这些人,其中不乏昔日同去川蜀平叛的好友,亦有力破冲霄的志士,他们有伤有痛,却依然挺立,为家园为亲人。
待众人喝得七零八落,四下里散去,展昭也是摇摇欲坠,如在云端。推开要来搀扶的下人,自己脚步不稳走回后院,推开房门,黑漆漆的,也不点灯,轻车熟路摸到书桌旁一个长匣,取出一支笛来。即使如此黯夜,仍然可见笛身蓝光幽幽,细细抚着短笛,来回反复,尾处以银雕成的蝴蝶,薄如蝉翼,随着手指触摸,似欲振翅双飞。
婉约的笛声清越,在宅院萦绕,不多时,几缕琴音悠扬,高低相和,不绝于耳,缠绵哀伤,怕是每对夫妻分离都是这般悱恻不舍罢?音律牵起心底丝丝轻愁,整夜不去。
美人帐下歌舞,踩踏的是万千将士的尸骨,白发征夫不还,身披的是妻儿老小的血泪。
延州役后,元昊狂喜,温柔乡里终被消磨了当年的鸿图大志。宋国提出议和,正中下怀。三年有余,战乱始定。
家乡啊,爹娘的头发又白了几根,妻子的饭菜为自己热了几遍,孩子长高了几多?幸存的人,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泪流满面。
战后的贫瘠土地上,荒凉而寂寞,向南走了很远,才有零星人家,房屋歪斜,人们脸上面黄肌瘦,几乎看不到年轻的男女,这四周,方圆几百里的一代人,被一场战争埋没殆尽了。见识了战争中泯灭人性的厮杀后,再来感受残留的破败弥漫,无论多么铁血的男儿汉亦不由心寒。侠如展昭者,义无反顾,留在了远方,尽自己所有为人们修屋铺路,开荒种苗。
这般的岁月如水,潺潺流去。当他收到家书时,离寄出的时间已过去了半年,上面短短一句“夫人病重,速归。”,一路披星戴月,展昭策马疾驰。
这一晚,宿于荒郊,展昭牵马至山涧饮水,惊见水中倒影竟有了白发,开始以为是月光映衬,后来仔细瞧来,竟是真色。一时悲从中来,相思欲狂:玉堂,玉堂,我已鬓染尘霜,你却在何方?难道真等黄泉相见,你仍华美无双,我难复旧时模样,如何相认?只怕错认……悲到极处,内息翻腾,吐出一口血来。
回到常州,景物似旧,唯孩子变化最大,展昭都差点认不出了。依稀有几分子璿的灵润可爱,动静满是江南的温柔风姿,在婢女的牵引下,抱拳跪拜:“骥儿见过爹爹。”
展昭笑着将他抱起来,问他平日吃什么玩什么,读了哪些书,喜不喜欢习武……
父子天伦,夫仁妻贤。
病床上,丁月华仍旧美丽不减,拉着展昭的手细细询问身体可好,托人带去的四季衣物可有收到,那边天气如何,人们怎样生活……
展昭一一答了,搭上她脉息:毒入肺腑,神仙难救。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感伤不已,“月华,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丁月华反手搂住他,轻轻的笑,眼泛泪光,“展大哥,谢谢你。让骥儿有个家,不仅让我脱离求死不能,还让我死后有个展夫人的名头,不致辱了丁家门楣。答应我,不要将我的灵位放进展家祠堂,将我化成灰,随风散了吧……”
展昭将她紧紧搂住,声音哽咽,“不,月华,你不要走,我们一起看着骥儿长得高高大大,还要看着他成家……”
月华闭起眼睛,拼命点头,“好,好……”
展昭返家,月华精神果真好了许多,接连几天硬撑着也能坐一两个时辰,她透窗凝望外面梅雨纷纷,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回到当年茉花村,不识情爱,窗下绣鸳鸯,赌着一口气练好女红,要嫁名闻天下的大英雄。
刚好展昭抱着儿子进来,展骥见娘亲笑得高兴,他也兴奋,从爹爹怀里溜下来,伸出小手就要去拉丁月华。
展昭大惊,丁月华分明是回光返照,急忙哄了他出去玩。抢至床边,用力握紧丁月华的手,输内息给她。
丁月华脸色灰败,微不可察的摇头,“不用了,展大哥。”想起以前,又笑,“我们不顾一切的挣脱宿命,现在真像笑话一场。你,我,阿初姐姐,还有……玉堂哥哥……玉堂哥哥……”这两声叫得柔肠百转,却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展昭轻轻摸着她的脸颊,“乖,别撑着,睡吧,睡着就好了。”
月华被他一说,突然有了力气,眼神也清明起来,反握住他的手,“展大哥,你别告诉骥儿我自己服毒,别让他知道自己有个没用的娘。”
展昭柔柔的应她,“好,我不告诉他。”
丁月华一笑,深深的望着他,“你真是好人,我选的夫君是世上最好的……万人敬仰的大英雄……”瞬间眼神一亮,“看到了吧,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敢瞧……不起……我……”伸手欲触展昭的脸,展昭忙将她的手贴于颊侧。
这时丁月华已出不了声,展昭低头近她唇边才听到,“展大哥,对不起,始终不能和你做真正的夫妻……”说完,闭上眼睛,身上一轻,眼前是扬州春暮,柔风细雨,马上锦衣少年懒懒倚在中年男子胸前,薄唇轻勾,尽是冷漠:丁家?没听过。说罢策马而去,留下黄衫少女在原地跺脚大骂,她骂了什么,却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