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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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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难得一次临查他们的学业,江衍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吓得都不轻,素日里常偷偷打盹大殿下这工夫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宁安公主也不敢在纸上画小人了,江衍腰杆挺得笔直地背对他们的父皇。
还好父皇只是小坐一会儿,没多久便急匆匆出了门。
人虽然不在此,但父皇余威仍盛,孩子们依旧保持正襟危坐的模样,生怕不留神被突然杀回来的父皇痛骂一顿。
江衍装模作样了会,忍不住伸头去看父皇,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父皇一去不返?
从他的视角看去,父皇手里捏了一张信条,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周子临低语了几句,父皇点了点头,似乎要走,脚下却无端乱了步伐,差点跌倒!幸好被周子临眼疾手快扶住了。
“啊――”江衍倒抽一口冷气。
他发出的声音又轻又低,谁都没注意到。
父皇眉头紧锁,定然是不开心了。倘若告诉皇姐皇兄,他们一起过去,闹哄哄的,怕是父皇要更不开心了。
如此一想,江衍像是突然同父皇之间有了小秘密似的,把疑问暂且压回了心头。下学后,趁大家伙都走远了,他才悄悄走到养居殿看望父皇。
江衍求见,周子临在他进门前小声嘱咐了一番:“陛下此刻心烦意乱,二殿下待会见到陛下务必谨言慎行,千万别再添乱了。”
江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父皇严肃中又暗含伤痛的神情,江衍心中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想逃,但是晚了。
“有何事?”
江衍规规矩矩地行礼,听到父皇冷不丁问话,不由得颤了颤:“儿臣……儿臣今日做了一首诗,想请父皇指点。”
“嗯。”只有一个音,但父皇的调儿显然柔了许多。
江衍偷偷打量父皇的神色,同时背了一通。
父皇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声太小,过来,重新吟诵一遍。”
“是。”江衍慢吞吞走到龙椅前,正要背诵,父皇突然把他抱到了腿上——他坐进了父皇怀里。
“开始吧。”
江衍慢条斯理地又背了一遍。
父皇听后评道:“还可,就是气势欠缺了些。男儿顶天立地,言辞怎可像个姑娘家。”
他垂下眼:“儿臣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衍斗胆问出憋了好久的疑问:“父皇看起来很难过,可是为了什么人?”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父皇叹息一声道:“父皇失去了一位亲人。父皇自幼时亲近的兄弟就不多,如今只剩你九皇叔和御史中丞霍不离了。”
程霄的死讯还没传进京城,江衍并不知父皇指的是哪位皇叔,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父皇,想破脑袋提议道:“儿臣恳请父皇出去吹风。儿臣听……听明宝林说过,迎着风,所有的难过、失落都会被吹散。”
“你同她相处得如何?”父皇说起明宝林,语气顿时轻快多了。
江衍如释重负:“因为之前的误会,很久没见她了。但其实她很善良,教会儿臣许多东西。”
父皇摸了摸他的头,过了会问道:“那高婕妤你以为如何?她在栖霞宫一年有余,眼看就快产子了。”
江衍不吱声,他并不喜高婕妤。
父皇又道:“等孩子再大些,你们就能一同学习圣贤之道,一同玩耍,就像你和皇长兄,你和宁安皇姐。”
江衍蹙起眉头,下意识轻声反驳:“不是的。”
父皇还是听到了:“你说什么?”
江衍头皮一麻,双手捂住嘴,同时瞪大了眼睛。
父皇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母妃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江衍急忙道:“与母妃无关!儿臣……儿臣……”
父皇的声音压得愈发低沉:“说。”
江衍快吓傻了,眼眶满是打转的泪水:“儿臣不喜高婕妤,她的孩子也不是儿臣的兄弟姐妹。”
“说下去。”
“儿臣看见、看见一个男人常常进出夕萝殿,”夕萝殿是高倩萝的住处,“那人穿的是内官服,但嘴上长了胡子。儿臣听人说,内官不会长胡子……”
江衍说不下去了,他的父皇似乎也没注意后话是什么。
片刻后,父皇叫了周子临进殿:“传,张陆。”先前江衍中毒,正是张太医给瞧好的,后来高倩萝安胎的方子也是他开的。
约莫等了一柱香的工夫,迟迟不见张太医。
周子临道:“回陛下,高婕妤临盆,张太医现在栖霞宫。”
江衍揉了揉眼角,眼泪都干了,粘在眼角难受得很。他偷偷抬眼瞧父皇,父皇凉飕飕地回看他,吓得他登时一哆嗦。
“人命关天,万事等生完孩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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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易在兰台担惊受怕了好几日,除了第一顿饭菜看着像给犯人吃的,往后的简直要把他逼疯。倘若是残羹冷炙,他便以为自己又被揪到了什么把柄;倘若有酒有肉颇为丰盛,他更害怕,谁知这是不是最后一顿了!
但好歹是剿过匪的将军,如此往复了三、四日,田易摸索出规律,慢慢的竟也能沉下心来了。
这日他又大吃大喝了一顿,接着便被狱卒蒙上眼睛带离了牢房。
“哎?可是你们霍中丞要提审我了?”
“蒙眼做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他低声冷笑,“装神弄鬼!”
“你们他娘的能不能吱一声?都哑……”
话没说完就被人猛地推倒:“跪下!”
田易倒在地上,不小心沾了一嘴灰:“呸!狗干的杂种!”
“说谁呢?田将军。”头顶冷不丁冒出霍不离的声音。
田易扭了几下,挣扎片刻才形成一个跪立的姿势:“霍中丞,你这般可不是待客之道。”
霍不离笑了笑:“阶下囚还敢大言不惭自称为‘客’?是曹尚书给你勇气,还是你的舅父欧阳丞相?”
田易一听来了气:“关曹尚书如何?关我舅父又如何?我还没问你,前几日你们兰台的人二话不说把我扣押来,凭什么?拿我当犯人啊!”
霍不离道:“你说对了!正所谓捉贼拿赃,本官就是凭借曹尚书的供述抓你的。”
田易猝然抬头,心慌意乱地想,不会的!定是霍不离诓他!舅父明明说曹尚书知道该怎么应付兰台的人,曹尚书不会出卖他的!
一旦曹尚书为求自保,当真供出了他,舅父也会捞他出去的。他还有舅父!
田易想通之后,头脑顿时冷静许多:“曹尚书的供述,霍中丞竟然信了?曹尚书向来嗜赌又贪财,我同他下过几次棋,欠他一千多两银子,估摸他是记仇,这才把我拉下水的。早知如此,我就还他了。”
霍不离道:“噢?未料曹尚书与田将军还有这笔恩怨。曹尚书你当真是有意拉他下水的?”
紧接着,田易听到曹尚书在近处出声:“他确实欠我一笔钱,不过我早就从田产里分走了那一份,他尚不知情。”
曹尚书乍现,着实吓得田易一惊,另一方面田易也没想到曹尚书竟然如此奸诈,背地里坑了他的钱,如今又坑他入狱!田易气得浑身战栗不止。
霍不离笑着地靠近他二人,在曹尚书身前站了片刻,转而挪到田易身前:“据本官查访得知,楚宗——你俩都认得吧,五年前糟糠之妻过世,前年续弦,之后大肆侵占土地良田,祸及临县。如此胆大包天,竟只是因为娶了一个好妻子。唔,是你三叔家的堂妹,对吧?”
田易呛回去:“是又如何?呸!他娶的是我堂妹,与我何干?”
“太有关系了田将军!”霍不离绕到他身后,猝然伏低,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当时听闻楚宗其人,你先同他促膝长谈有关侵田之事,为了绑紧他,便撮合了楚宗与堂妹的亲事——可有错?楚宗,楚夫人。”
话音落地,身后有两人乖乖应声。
田易全程蒙着眼睛,全凭耳朵感知周遭的一切,霍不离神出鬼没,声量一会大一会小,他紧张得鼻尖满是汗。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霍不离又道:“而后你买通了曹尚书,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意,没多久便把曹尚书也拉进了你们的联盟里。”
“曹尚书只是政见上与欧阳丞相一丘之貉,行事还算小心谨慎,为何单凭你三言两语就说服他了呢?因为你抓到了他在司州、冀州、幽州多地侵田的把柄,他不得不屈服!”这一通话如玉珠落盘似的噼里啪啦声声不断。
田易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身边的曹尚书蓦地猛咳了一声,吓得他一激灵。短暂的失神之后,田易急速粗喘了几下,费好大劲睁开了眼,隔着一层黑布四处瞄,隐约瞧见几人,同他一样跪着回话,他们似乎也被蒙着眼睛。
“前些日子,我途径司州,有一伙人埋伏在山沟里,险些杀了我!这些人就是曹尚书派去的吧。”
问的是曹尚书,田易一同全神贯注聆听着,但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象,隔壁似乎有人在絮叨什么。
“在张太医诊断出身孕之前,她就已经在吃安胎药了。”
“开方子的是何人?”
“薛太医。”
“这孩子瞧着确实不像!眉眼口鼻倒有几分像田易。”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田易听清了,是高倩萝在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知何时人都被清出去了,只留下了霍不离。“几个时辰前,高婕妤产下个男童,眼下母子二人都在此,你要不要见见?”
田易当即否决:“不要!”
霍不离“嗤”一声。
沉寂了片刻,蓦然闪现一个平和低沉的声音:“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高倩萝还为了生了个儿子,你怎可如此绝情。”
这是——
陛下?
田易缓缓抬起头,原本坐着霍不离的位置换了个人,那身形确实像陛下。
陛下来此多久了?又或许……从头至尾他都在旁听!
“冤枉啊!霍大人,我冤枉啊!”田易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肆意宣扬皇室丑闻,于是假装不知来者,仍旧大喊霍不离。
这时,一人抱着裹着孩子的包被进来了。而外边,依稀能听见高倩萝痛不欲生的哭喊。
“听闻,前几年你的长子因天花夭折,去年次子溺水而亡,这孩子应是你如今唯一的儿子了吧。”
田易心中抽痛,大力睁了睁眼,不顾瞳仁被摩擦的异样感,透过黑布辨认――包被动了一下。
“孩子哭得可真是伤心,也难怪,你爹都不要你了。”
田易骤然出声:“我……”
霍不离道:“你什么你!此刻还死撑着,不过是等欧阳槐救你出去,却不想想为何曹尚书只出卖你――这是欧阳槐你的舅父授意的啊!”顿了顿,“你不要你儿子了,你舅父也把你舍弃了。”
霍不离轻叹:“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报――”矮个倏地闯了进来,“大事不好了!”
霍不离:“何事?”
“欧阳丞相跑了!”
霍不离当即看向稳如泰山的江聿,后者却看着周子临。
江聿早就开始怀疑欧阳槐的身份,只是缺少证据,于是暗地派人控制住了相府,却没想到还是让老狐狸逃了。
周子临噗通跪倒。
江聿淡淡道:“去吧。”
欧阳槐跑了,田易登时心乱如麻,孩子不合时宜的啼哭更是搅得他头痛欲裂。
“吵死了。”江聿微微蹙眉,抬手捂住了包被一端,啼哭果然小了。
“别!”田易大惊。
江聿看了看他,覆盖在包被上的手突然往下重重地一按。
“臣招了!臣什么都招!”田易泣不成声,脑袋咚咚砸地,“恳请陛下开恩,放过孩子!求陛下开恩……”
江聿看了看包被里乖巧的兔子,嘴角浮起的浅笑浅淡得仿佛不存在。
真正的孩子在他身后的妇人怀中,孩子也不是高倩萝和田易的。高倩萝难产,孩子出来后就是个死婴。
周子临去追欧阳槐了,江聿要先行回宫。霍不离与李心远一同送别。
“陛下。”
“这是给明宝林的信,”霍不离递给他,“烦请陛下告诉她,臣失约了。”
江聿垂眼看着空白的信封,无来由地问:“今日是十五了吧?”
霍不离怔了怔:“是,今日八月十五。”
“在你……同她来的地方,八月十五可是团圆节?”
霍不离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又叫中秋节。月圆人圆,阖家欢乐的日子。”
江聿捏着信封,闷头走了。
霍不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李心远小声道:“明日是端敏皇后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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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只逃了两人,欧阳槐和欧阳桑。
马车火速逃离京城,帘布飞扬,窗外的景致悄然变成了接连成片的良田。
欧阳桑顿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幼时脱下的凉人服饰,如今再穿上,竟成了你我的护身符。”
蓟京风声紧,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一旦他们消失,追兵定然会大肆搜捕相伴而行的汉人,而不是寻常凉人百姓。
话刚说完,骤然有重物稳稳地落到马车棚顶,接着一人说道:“是啊,谁又能想到,大兴的相爷竟然是凉人细作。”
车夫被杀,马也受了伤,欧阳桑与欧阳槐一同从马车里滚了出来。
欧阳槐冷笑着哼了一声:“原来是大内官啊。”
欧阳桑定定地瞧着周子临,似乎要在他脸上瞧出个洞来。
周子临掸了掸衣衫,继而慢条斯理地长揖道:“父亲,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欧阳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琛、琛儿?你没死!”
周子临不解地轻笑一声:“我也没想到父亲还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往日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欧阳槐眯起眼睛打量他:“原来你就是那个小贱种!”
周子临款款一笑:“正是。我就是相爷当年没弄死的那个小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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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聿一回宫便召集中书各位大臣,商议如何监察地方。众人争执不休,好几个时辰才草拟出“典签”之制。
议政结束后,江聿在章德殿独自坐了许久。不知何时起天色已变,黑云压顶,劲风狂啸不止,一束微红的光像箭矢穿透云层。
终于到了她要离开的时机了么?
江聿艰难地抬头看了眼风暴中岿然不动的摘星楼,蓦然想起端敏薨逝前的留书,她在信中相约七年后再见。
记得她生前曾说,她是因为异常天象才到这里的。既然如此,他便建造可摘星辰的摘星楼接她回来。楼建成了,却没料到,如今竟是在这里送她离开。
巨石在地下飞速旋转,震得地面颤动不止,眼见连石碑都压制不住它了。
“哎——你、你在看什么?”老谢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刘拂越道:“在找接口。接口还没出现。”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跪了一地。刘拂越抬眼,视线恰好与江聿相撞。
“霍不离来不了了,这封信里应该写明了缘由。”江聿把信递给她,神色波澜不惊,触碰到她的手,没忍住还是握了一下。
“陛下……”刘拂越眼鼻酸涩,不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江聿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渐渐的,视野中万物支离破碎化为灰烬,仅余她纤瘦的身影。
“那是什么!”老谢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刘拂越一惊,只见巨石好像被一层薄膜状的物质包裹住了,周遭不断有石子被吸附进去。
接口出现了!
“越儿,”江聿抱了她一下,转瞬松开,“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拂越慢吞吞后退了两步,随即下定决心似的奔向巨石。
等她走到接口前,江聿已然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这个背影她看过无数次,往后再也见不到了,也不会有人在八月十六做糖馍馍给她吃……
八月十六!
方才已经过了丑时,今日是端敏皇后的忌日了。又是这个日子,她要再次离开他。
“阿满――”刘拂越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
江聿倏地回头。
刘拂越如释重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