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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八章 ...


  •   燕金与玄楚统一后,玄楚百姓都晓得了一位金戈铁马尚武的兴帝——江聿,对在瑞海行宫养老的太上皇江平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于燕金百姓而言,太上皇却是个不能提的忌讳。

      回想那一日,蓟京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早已危机四伏。江聿亲率十万羽林军包围皇宫,一夕之间,尸横遍地。死了不少人——但其他多数是识相之人,最终缴械投降。

      从外围重重占领宫城,江聿最后才踏进章德殿。乍入眼,便是躺在地上横剑自刎的吴皇后。本想新仇旧恨同吴皇后好好算一算,不料她竟然死这么快,大约清楚一旦落到江聿的手里,必没有好结果,这样死至少没有痛苦。

      江聿不屑地冷笑,声音不大,江平听不见,但能看见他凉薄的神情。不多时,江平缓缓开口,语尽沧桑:“皇后已畏罪自尽,年儿尚不足四岁,且非皇后亲生,聿儿……你放过他吧。”说完便低头看了看怀中茫然的孩子。

      江聿抬手一揖,语气恭恭敬敬,模样却是意气风发:“儿臣与年儿乃是手足兄弟,废储也不是他的本意,儿臣岂会伤害他,父皇多虑了。”顿了顿,余光瞥了眼周子临,又说,“眼下宫内秩序有失,为保重龙体,儿臣恳请父皇移驾瑞海行宫。”说“移驾”,只是借口罢了,谁都知道这一去便再没有回宫之日!

      江平没回应,他身前负隅顽抗的禁军统领抢先怒骂:“放肆!太子殿下,你这是逼宫!陛下是父君,殿下既为人子又为人臣,怎能做出有悖人伦之事?可曾想过后世之人对殿下口诛笔伐!”说这话的时候,周子临正脱离众人一步步向统领走去。统领曾与周子临交过手,自知敌不过他,却仍然手持长剑,目光坚定,守卫着最后的防线。

      统领骂完,江聿敛目轻轻一笑,想过啊,所有的结局他都想到了。是以他要问问,当高高在上的父皇和皇后对他挥舞乱刀赶尽杀绝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刀在他手?

      眼见着周子临步步紧逼,统领仍岿然不动。江平叹了叹,即便统领能抵抗一时,最后也是徒添一条人命罢了。他轻轻拍了拍江年的后背,试图起身,却因心神不稳差点跌倒。扶着案几缓了片刻,江平摸了摸江年的头,随后朝着众人一字一顿说道:“罪妇吴氏虽已伏法,然,奸人狡诈不得不防。朕恐迟则生变,是以责令太子江聿清查皇宫上下。今日起,朕会移驾瑞海行宫,一切事宜,尔等听凭太子号令。”

      立时,呼声似排山倒海,众人大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恭送陛下――”

      人群中,江聿微微一笑,随即低眉垂首平静地说道:“儿臣,恭送父皇。”

      数日后,江平颁下罪己诏,退位于太子江聿。

      彼时起,两人再未相见。

      几度春秋已过,没想到,再见之日竟是死别之时。

      -

      匆匆赶到瑞海行宫大门口,此刻顾不得太多,周子临喊一声:“陛下,奴才逾距了!”便驾着马车长驱直入。

      行至江平常住的寝殿,江聿直接跳下马车,撇开跪了满地的太医和宫奴,径直朝卧房走去。甫一进门药味扑鼻,江聿登时脚下一滞。随后步步趋近,药味愈发浓郁,他的心也渐渐往下沉。待看见了江平,思绪轰然崩塌。

      眼前的江平不似当年,只见他双目闭合,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整个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膛尚有微弱的起伏,还以为他已经撒手人寰。

      江聿轻轻握住他的手,曲膝下跪,嘴巴翕动了几下,话出口时异常沙哑:“父皇,儿臣……聿儿来了。”只说到一半,眼泪却已掉落。

      “聿儿?聿儿……”江平的意识尚未清醒,似乎被困在梦里,声如蚊蚋地喃喃了两下。

      江聿一声声回应他:“在!在!”

      过了好一会儿,江平睁开双眼,视线在江聿的脸上流连,难以置信地问道:“聿儿?”

      江聿顿时心如刀绞,眼眶酸得发疼,手里不自觉握紧,随即哽咽着轻喊:“父皇。”

      几乎同时,江平的眼眶便湿润了,他静静地望着江聿,双唇微微张开,心口像是有人在擂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缓过劲,恢复了些神采,声音也不似濒死之人。只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温柔地看着儿子:“这双眼睛,真像极了你母妃。”

      宜妃虽说是女子,眉目之间却带着英气。这一点,江聿像了十成十。

      江平又不说话了,不大会神思恍惚,记忆远遁,慢慢地,仿佛听见孩童的歌声从远方传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璟运十七年春,大皇子迎娶代国公的嫡长孙女。江平虽是太子,但作为大皇子的弟弟,平日里两人又亲厚,自然要出席的。然而,江平觉得不够,不仅出席,还混在迎亲队伍中偷偷去了代国公府。

      可江平并不晓得,迎亲队伍只在府外等候。他这次好不容易溜出宫,便总想着去哪逛一逛。不幸的是,大皇子在发现他后看得严,顾不上新娘子何时出来,只一个劲盯着他。

      无奈之下,江平只能骑在马上听那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说话。

      一人问:“可是代国公嫁女儿了?”

      有人回:“哪里哟,是代国公嫁孙女。这回人家是跟皇室结亲,来迎亲的正是大殿下!”

      人群中一个道士突然笑了起来:“这府邸的风水?啊——有趣有趣。”

      当即有人斥骂:“臭道士,你不要命啦!居然敢议论皇亲国戚!”

      也有人好奇,偷偷摸摸挤到道士身边,小声问:“高人可否明言哪里有趣?”

      那道士当真天不怕地不怕,直接说道:“府邸坐西朝东,一半在南一半在北,正是一半阳一半阴。若贫道没猜错,想来府中应是南边多女、北边多男。正所谓阴阳调和,生生不息。”

      是否真如道士所言:南边多男北边多女,改日要好好问问代国公。不过,江平确实听闻代国公有五子二女。其长子、三子共生了七个女儿,二子、四子、五子各育有三个儿子。因为家中枝繁叶茂,不少贵胄都私下讨教过生孩子的秘诀。

      江平想得入神,忽见那位询问道士的姑娘惊叹不已:“佩服佩服,实乃高人,这都算得出来!”

      道士捋了捋胡须笑而不答。

      适时,新娘子披着盖头在妇人的搀扶下出来了,一堆人前呼后拥。江平看见,为首的正是代国公老爷子。

      新娘子统一施了个礼作别,她身侧的妇人泪眼婆娑,模样甚是不舍,应是其母。

      这时候,刚才同道士搭话的姑娘悄悄挤了进去,趁众人不注意,往新娘子手里塞了个木制的偶人。

      依照婚俗,新郎官需背新娘子上轿。便见大皇子下马走过去,拱手揖了揖,又同代国公寒暄几句才背起新娘子。

      众人目送。待新娘子上了轿,大皇子再拱手一礼,迎亲队伍便整整齐齐出发了。

      走了没多远,江平回头。只见新娘子的母亲正训斥那姑娘,姑娘低着脑袋,一副老老实实洗耳恭听的模样。不料妇人前脚刚走,姑娘便皱眉吐舌做了个鬼脸。像是感觉到有人注视,姑娘转过脸,正巧与江平视线相交……

      迎亲队伍一侧,几个孩童手拉手转着圈唱着歌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半年后,太子江平纳了良娣。虽说良娣只是庶女,地位不够尊崇,但有江平的宠爱,在东宫等同于太子妃。

      又过了两年,江平及冠,太子正妃入主东宫。却因良娣有喜,太子妃被冷落了七个月。

      七个月,两百多日,对良娣而言同样只长不短。本心心念念盼着孩子出世,竟在一个雨夜胎死腹中。那夜过后,良娣再也不会笑了,对江平亦是冷冰冰,与行尸走肉别无二样。

      江平在良娣那里碰了钉子,慢慢地,同太子妃相处的时日便多了起来。日久天长,他愈发觉得离不开太子妃了。后来太子妃产下江沁,从前那个“宜其室家”的姑娘更是被江平抛在了脑后。

      接着陛下驾崩,江平即位。太子妃被册立为皇后,良娣又被惦记上,封为宜妃。

      新君登基,后宫的女人是少不得的。皇后妒忌,同江平争吵。江平一怒之下打了她,随后在宫中散心,散着散着便走到了延信宫宜妃的住处。

      历经十月怀胎,宜妃为江平生下了四皇子江聿。

      江聿自小聪颖过人,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未想天妒英才,又过两年天降巨石,便有高人断言,说江聿活不过八岁,否则必有天谴,灾石就是警示。

      江平一边捉了高人打入天牢,一边对江聿忧心不已。但因政务缠身,不可能时时刻刻念着。日子一晃,江聿八岁了。

      江聿活过了八岁,宜妃心头松了一口气。宫中却乱了套:二皇子落水留下了病根,五皇子、六皇子相继夭折。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众人纷纷猜测与江聿有关。可没有证据,谁也不敢乱说话。

      直到从延信宫找出了一个扎满银针的木制偶人。那偶人上还写了好些个名字,字虽然小,却能看得真切,都是江平各个皇子的大名。

      除了江聿。

      证据确凿,宜妃供认不讳。谋害皇子,其罪当诛!

      江平大怒之下,赐宜妃毒酒一杯。而后下令驱逐延信宫一干宫人,烧毁宜妃所有物件。原本打算把宜妃的尸身用草席一裹了事,不料一宿过去,江平又免了宜妃的罪,将她贬为庶民,葬在皇陵外。

      -

      江平有些激动,说话断断续续的。期间江聿都没打扰,末了才问:“时至今日,父皇仍然以为五弟六弟夭折与母妃有关?”

      江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字迹模仿得极像,但木偶雕刻的特点有多处不同。父皇不信,可她认了,她为何认罪!啊?”

      一个“不信”,几乎打破了江聿所有的坚持。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像是含冤入狱半生的囚犯,走出牢房的一刻,终于看见了光明。

      不晓得刚才是否回光返照,江平的精力耗尽,比江聿到时更加虚弱。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叨叨着,江聿一手抓着他,一手在他胸膛安抚。

      却又在顷刻间,江平奋力挣起,伸长了手大喊:“沁儿别怕!别怕,父皇在这。”

      江聿愣了愣,随即苦笑,眼皮轻轻一合,任由眼泪流出。同时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只是待睁眼时,目光变得阴鸷,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父皇不是一度暗中调查,江沁如何死的吗?”

      “我杀的。”语调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宰了一只禽畜而已。

      江平半截身子在床外,多亏周子临扶着才没有掉下床。听到江聿的话,他陡然怔愣住。良久,缓缓抬眼看向江聿。却因抬得极慢,几乎感觉不到在动。

      视线相交的一刻,江聿捕捉到他眼里的绝望,蓦地有种快慰感。

      江沁的死确实跟江聿有关,但并非死于他手。可真相如何,恐怕江平并不关心,江平要的只是一个说法罢了。

      谁都没再说话。

      静默一瞬,江平豁然垂下了头。

      周子临小心翼翼把江平扶好,继而小声对江聿说了句:“陛下,太上皇走了。”语毕,走出大殿,扬声喊道,“太上皇——驾崩了——”

      顷刻间,后赶来的皇子、公主、妃子和臣子以及宫奴们不约而同哭起来,哭声一个赛过一个。

      这声音绵绵不断传至江聿的耳中,他注视着江平,半晌无奈地轻“呵”了一声,紧接着仰头实实在在笑了起来。只不知何时,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流不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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