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板上的盛夏》丁小白

2、再见，南海中学

　　九月，南海市白天的平均气温仍然高达27℃。

　　雨刚停。
　　树叶上不断滑落的雨滴，在落入地面上大片大片的积水后泛起层层涟漪。

　　南方多雨。
　　蒋妍喜欢这个城市，但不喜欢下雨天。到处湿漉漉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尤其阵雨过后带来的并不是凉意，而是比之前更加闷热的空气。

　　蒋妍拎着伞和纸袋一路小跑至教学楼，三步并两步跨上三级台阶，就近站在走廊边缘把手伸长朝外使劲甩了甩折叠伞，于是台阶下仅有的几寸干净地也被水滴淋湿。
　　那么大的雨，带了伞也是个摆设，还累赘！她一边腹诽一边动手扯了扯下半身连衣裙，裙摆下面一整圈都被和着风的雨水浸湿了，紧贴在大腿上。随着她的扯动，水滴再次滑过膝盖，然后顺着小腿一直滑进鞋里。
　　白色帆布鞋已经湿了一大半，踩在地上都是“噗嗤噗嗤”的声音，湿透的船袜更是贴在脚上黏黏腻腻的，真是哪儿都不舒服！
　　蒋妍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她环视一圈视线可及的范围——才三天没来学校而已，为什么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两年的相处，竟然相处得越来越陌生了，有点可笑。
　　走廊上第一间是这一层四个理科物化班级的班主任们共用的办公室，蒋妍的目光一一扫过去，最后落在走廊上第三个教室——物化高三（一）班——她曾经所在的班级。
　　是的，曾经。
　　今天她就是回来办转学手续的。
　　过了今天，她就要跟这个班级说再见，跟南海中学说再见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有些暗淡。她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嘴唇，然后抬脚带着“噗嗤”的声音向前面只有几步之远的办公室走去。

　　“报告。”
　　其实门是虚掩着的，蒋妍还是敲了两下。
　　“进来。”
　　熟悉的青年男声从门内传来。清朗且干脆。
　　蒋妍原本还挺平静的，现在心跳突然加速。
　　她把伞放在走廊边上，深呼吸推开门走进去。

　　现在是下午第二节课，办公室里只有蒋妍的班主任郑弛和正在备课的四班班主任周晋。以及提前来跟郑弛打招呼的蒋妍的爸爸，蒋易明。
　　蒋易明正戳着手机屏幕回信息，郑弛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看样子应该是聊得差不多了。
　　周晋抬头看到蒋妍略微点头一笑，又低头继续备课。
　　“老师好。”蒋妍声若蚊蝇，也不知道这声招呼是跟谁打的。
　　她抿着嘴唇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走到郑弛办公桌边的时候，郑弛从身后拖出一张凳子招呼她坐。
　　她低着头站着没动。
　　来告别的，哪好意思坐着。
　　郑弛又从桌上抽了几张面纸递给蒋妍。
　　蒋妍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郑弛桌上那包已经用了三分之二的抽纸。
　　她曾跟同桌黎晓一起琢磨过：郑弛办公桌上的抽纸是不是专门留给学生擦眼泪的？
　　——高一上学期某一次月考完，蒋妍来办公室问题目的时候看到站在郑弛身边哭得梨花带雨的齐雯，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蒋妍看了都心疼。然后郑弛抽了一坨面纸递给齐雯让她擦干眼泪，回去好好努力把成绩提上去。齐雯拿着那坨面纸的时候一脸羞涩的笑。
　　蒋妍记得，那坨面纸都被齐雯擦眼泪擦得湿透了，可她也没舍得扔。齐雯喜欢郑弛，少女怀春的那种喜欢。
　　——高一下学期，班里的尖子生易柠和成绩倒数的闫之晟不知怎么的暴露了恋情，被郑弛喊去办公室谈话，易柠回班的时候低着脑袋，时不时用手里捏着的面纸擦一擦脸上的泪痕。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黎晓因为看错时间没来得及把答题卡填完，排名下滑好几位，从郑弛办公室回来的时候也是红着眼睛的。但是黎晓没有留着郑弛给她的面纸，路过卫生间的时候顺手就扔了。
　　蒋妍看着自己正用来擦头发丝儿上滴落的雨水的面纸，差点儿没憋住笑。

　　郑弛今天不是一脸标准的班主任式微笑，而是像亲朋好友见面一样自然且温和。
　　其实从高一到现在郑弛带了蒋妍整整两年，已经很熟了。蒋妍学习好、听话又漂亮，老师大都很喜欢这样的学生。蒋妍日常也跟老师走得比较近。
　　这次决意转学，她是深思熟虑过的。原因是不想学枯燥乏味的理科了，更喜欢艺术，喜欢画画，但是南海中学只有音乐班和传媒班，没有美术班，所以只能转学。
　　其实这只是她给爸爸妈妈和郑弛的说法。至于真正的原因……她不想说也没法说。
　　蒋妍从小擅长美术，尤其喜欢国画，小学的时候寒暑假都会去国画培训班。蒋易明思想虽然不老派，但也是希望蒋妍可以学好文理将来有份正经工作。毕竟在他们眼中，艺术行业总归是“不上道儿的”，没什么出路。
　　经过三天的长谈和思考，蒋易明最终妥协，支持宝贝闺女的决定。
　　相比蒋易明而言，其实郑弛更疑惑。高一文理分科的时候，文科占优势的蒋妍毅然决定学理科，高二一年蒋妍的成绩保持得还是比较靠前的，没什么问题，怎么到高三了又突然说想学艺术了。
　　郑弛看着始终低头的蒋妍，知道自己现在是问不出个什么详细情况的。

　　“决定了吗？”
　　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蒋妍终于抬头看向郑弛，内心泛起一股酸涩。
　　真的决定了吗？
　　她深思熟虑过的决定这一刻突然有了动摇。她其实是舍不得的，舍不得这个学校，舍不得这个班级，舍不得这个班主任。
　　蒋妍骨子里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这一点她表现得也很明显。
　　——文理分科的时候，郑弛是化学老师所以肯定带理科班，而且是尖子生最多、竞争力最强的物化班班主任。两语成绩优异而数理化成绩并不稳定的蒋妍心一横还是选择了理科，她认准了一个好老师就想一直跟着。
　　——高一放假后她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成个泪人，因为分科后大家都不在一个班了，往后学业繁重，各忙各的，想再一起约出来聚一聚都难。
　　蒋妍从来没有后悔过留在这个班，但是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狼狈地逃离。
　　黄汐那张她看不懂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或者说，她不是看不懂，她是不敢相信在一张脸上可以同时拥有“高傲、讶然、难过、委屈”……
　　委屈？
　　她才委屈呢！
　　一想起黄汐睥睨的目光和周围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样子——还时不时斜她一眼然后迅速转过头做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她感觉脚底一阵酥麻蔓延上心头，浑身起鸡皮疙瘩。

　　垂在身侧拎着纸袋的左手有些累了，蒋妍活动了一下手指，朝郑弛点了点头。
　　“决定了。”

　　告别郑弛，蒋易明带着蒋妍离开办公室去行政楼找年级主任和校长。
　　从这条走廊一直往前走，过一条马路就能到行政楼。
　　这需要经过一班。
　　蒋妍尽量放轻脚步，经过班级后门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
　　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拿三角尺做辅助线，大家都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从窗口走过的蒋妍。

　　因为蒋易明通过郑弛已经跟主任和校长谈过了，所以今天的流程也不麻烦。
　　无非就是寒暄几句，然后主任毫不吝啬地表达一下对蒋妍的夸奖和喜爱“哎呀这孩子真不错，我一直很看好她的”，校长点头表示赞同“这孩子很有礼貌，每次看到我都打招呼，我对她很有印象的~”“不错不错真不错”……
　　蒋妍始终保持一脸三好学生的微笑。
　　十分钟后，终于拿单子填表签字，办好了转学证明。

　　走出行政楼后，蒋易明直接往停车位走去。
　　“爸，你先回去吧，我找黎晓有点事。伞给你，不下雨了，你带回去吧。”
　　“要不要我等你？”
　　“不用，我回头自己坐公交。”
　　蒋妍拎着纸袋转身去教学楼区。
　　现在是第三节课，她看一眼手机屏幕：16:02，距离下课还有三十几分钟。
　　有点无聊。
　　她本来打算在学校里面散散步等下课，可一想到路上现在还有积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踌躇片刻，她用微信给郑弛发了个信息：[郑老师，你在办公室吗？]
　　五分钟后，郑弛才回复：[在教室。]
　　蒋妍一愣，这才想起周二下午好像是有郑弛的课。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发信息的时候，郑弛又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怎么啦？手续都办完啦？]
　　估计郑弛正让大家写习题呢。
　　[嗯，办完了。我还在学校。]
　　这次他回得很快：[可以去办公室坐坐，下课后我过去。]
　　噗，下课后我就走了。蒋妍发了一个“OK”的表情包，然后从教学楼外绕了一圈路走去办公室。

　　鞋还没干，蒋妍每走一步都会在水泥地面留下一个不完整的鞋印。
　　像是在记录着她最后一次在这个学校留下的印记。
　　她回头看，发现远处的鞋印已经看不清了。
　　原来一个人的印记这么容易就能消失。

　　她突然想把脚印留在更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