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也惧内》红枣大豆

2、主神的回忆

　　阿莱离开雇主家已经凌晨两点。白无常说，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月华最浓厚阴气最盛的时刻，是修炼的最佳时间。阿莱于是边走边调动体内气息，吸收吞噬身周的阴气。这么多年，阿莱并没有发现凌晨2点和晚上八九点的月亮有什么不一样，这些非人类生物总是神神叨叨。
　　阿莱回到家，照常上了房顶。回到人间后，除了下雨下雪下冰雹和做生意，阿莱的夜晚都是在房顶上度过了。她在房顶上放了一张床，因为她可能会修炼着就睡着了，就算睡不着，躺下也比坐着舒服。
　　修炼的过程是十分枯燥的。阿莱问过白无常，能不能边玩手机边修炼，白无常想了半天，说没试过。阿莱于是亲自试了下，发现起码自己做不到。阿莱太无聊了，只能胡思乱想。她想到今天遇到的女鬼。她实在特殊，不只因为她从鬼魂修成灵体，更因为她是阿莱至今为止见过的最为至情至性的人。但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上活着，除了格格不入之外。也显得很蠢。
　　她是一只玉灵，曾经唐朝的女鬼，名不详，千年前为灵时名字就被判官涂鸦了。坦胸，糯裙，花履，发型是什么，阿莱没看出来，额间一枚花钿。这是她死时的样子，打扮的挺美。玉灵是文宗时期中书令的女儿，十五岁上嫁给秀才出身的陈初，二十五岁父牵扯一桩贪污案，父亲一家被流放。陈初对她说，你父亲德行败坏，你若有羞耻心，就该去死，儿子会给你戴孝三年，然后你们就没有关系了，我会好好教养他的。走之前，大方地留下了两丈白绫。她当时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她父亲被流放她就该死，罪不及出嫁女；为什么他要她死，他们不是恩爱的吗；为什么用儿子威胁她，儿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之前一直觉得她这十年过得很幸福，丈夫对她很好，两个人从来没有红过脸。现在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就叫她去死。然而，她真的去死了，她也不屑用他的东西，所以她去乡里找了一处池塘，跳下去。因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不愿意去投胎。为了躲避阴差，就藏身在池底的一块石头上。天长日久，也是机缘巧合，石头生出了玉，她也成了玉灵。
　　阿莱的雇主是个姓周的大胖子，1米7，有两百多斤。他从玉石市场买下了玉灵栖身的石头，当时玉石被开解了一半。周雇主是个暴发户，喜欢吹牛皮爱面子，他把这块解了一半的原石摆在客厅，告诉客人自己第一次去赌石就挑中了这块，赚得一批“周老板慧眼如炬”“眼光独到”“深藏不露”的声音。每每如此，周雇主的大黄牙可以晒三天太阳。周雇主有钱之后就想换老婆，找了个身娇体软的小妞，磨合了一段时间，就着手准备离婚。
　　玉灵那天听到周雇主和他老婆吵架，他老婆哭嚎:当年你一分钱没有，我嫁给你，跟你吃苦二十多年，现在你有钱了，就不要我了……玉灵应该是在脑子里炸响了一道九天神雷，千年前没生起的怒火这会儿熊熊燃烧。她无声无息地从石头里跳出来，照着周雇主的脖子掐过去。她给周雇主夫妻带去的冲击太大，以至于两人两眼一翻，不省人事。玉灵初次行凶，经验不足，以为周雇主被自己掐死了。而对于被自己吓晕的周雇主夫人，她深感惭愧，遂将自身大半灵力渡予周雇主夫人，然后满意地回到石头里。
　　周雇主醒来后，起初觉得是做梦，待看到不远处仍然躺在地上的老婆，吓得魂魄几欲出窍，嚎叫着逃出门。
　　玉灵发现周雇主没死，欲再次出手，但有心无力。她千年来日复一日地思考一件事，从不知修炼，自身灵力完全天生天养，可想而知，她的灵力有多低。又渡给周雇主夫人大半，导致连现身都不能够。她不想放过周雇主，于是夜夜给周雇主托梦-这是玉灵做鬼时get的技能。梦中，她表情狰狞，一次又一次掐死周雇主。周雇主每每四肢抽搐着从梦中惊醒，夜不敢寐，托人找了许多道士。玉灵是灵体，生前安分守己，死后亦无杀孽，而且灵不同妖类精怪，有人把灵和仙神归为一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灵修炼得道后，不需经历天劫即可成仙成神。杀灵体有违天和，小道士不敢，大道士周雇主也请不来。好一番折腾后，等阿莱见到周雇主时，周雇主二百多斤的体重直线下降了六十斤，但还是个大胖子。
　　阿莱进到玉中时，玉灵正蹲着发呆。阿莱唤了一声，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地盘上多了个鬼，将大眼睛瞪得圆溜溜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从没人进来过？阿莱有些好笑，死前好歹是二十多的人了，又在这世上待了上千岁，怎么能做出这副孩童般的懵懂样子。若是别人，阿莱不免要打起十二分警惕心的——又有妖怪想害本王。而她，出嫁前父母疼宠，嫁人后丈夫怕是想养废她，且照她的心性，玉中的千年想必都不曾出来过。
　　阿莱促狭心起，逗她说:“我是地府的孟婆，来这里是要抓你回地府投胎的。”
　　那玉灵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嘟囔说:“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了……”
　　阿莱正经道:“我之所以放过你多年是因你不曾在人间惹下祸事，但你如今甫一出现就欲逞凶取人性命，人间容你不得。”
　　“孟婆，”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梗着脖子直视阿莱的眼睛，声音却已哽咽，“他不该死吗若是他不该……她妻子的那二十年，是个笑话吗若是他不该死，他凭什么穷苦时有糟糠不离，富贵时就琵琶别抱呢若是他不该死，我……那我就该死吗？”说着泪水如串起的珠子，浸湿了曳在地上的裙角。
　　她这千年来过得很苦吧，虽然死前不曾怨恨，大抵是被丈夫突然变脸弄懵了，一直逼着自己想以前的事情，想丈夫要自己死的原因。她这种人就是轴，一个想不开就把自己困了千年。但这千年她应该是想通了些，不然也不会有这一出。她也不过是一个被男人骗了一生的女人。
　　阿莱笑嘻嘻地对她说：“你还想着他呀！他不要你，你为他苦恼千来年，到底不值当。不如随我去投胎，人间好儿郎无数，你定能寻个好夫君。”那玉灵光兀自抱膝流泪，不说话。
　　阿莱叹了口气，蹲下来，摸摸她的头：“你想如何？他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不知他如今什么样，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你就是想找他也无处找。你和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因果，不如说出来，我给你寻思寻思。”玉灵于是絮絮叨叨地讲起她和她丈夫的事情。阿莱没有细听，这玉灵的生前过往，白无常给她说过，还有关于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陈初前身是赤凰神君的儿子，叫曜彘，亲娘是只猪精。那时候紫微就不太想管事了（否则怎么叫赤凰，怕是被谁哄着自己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儿），但神君和只妖精搞在一起（其实紫微想的是凤凰怎么能和猪搞在一起），终究不太好看。神君死死护着那只妖精，紫微便想着，最后一只凤凰了，反正怎么着都得绝种了，就随他去吧！只是，为了上界的面子，赤凰的儿子被贬下界受一世苦难。这曜彘投胎的陈初，前十几年都是苦难的，猪精心疼她儿子，逼着赤凰给她儿子找上了富家小姐玉灵。结了婚后，陈初借着老丈人的东风，一路飞黄腾达，之后一脚踢开老丈人。但因果循环，恶有恶报，四十岁上得了肺痨，早早死了，死后自然就和他爹娘团圆了。按说他和玉灵之间，他欠下因果，是要亲自还的，只不过他爹护短，在紫微跟前说他儿子生下来就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神兽（噗），不想他沾染太多人间的浊气。紫微想，凤凰和猪的种，天上地下可不就这么一只！紫微按了按头疼的脑壳子，让他给玉灵许下些补偿，就叫他滚了。赤凰也很慷慨，见玉灵死后徘徊人间，便送她一具灵体。
　　阿莱听白无常说了这事，心里十分不屑，神仙也很虚伪，补偿有什么用，她何曾想成灵成仙。神仙比人怎么样，人的劣根神仙一样不少，只比人多了通天的法力。而这通天的法力不见得就是好事，虽然让好事更好，也让坏事更坏。神仙自私起来也比人过分得多。
　　阿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心里不大痛快。回来头十几年，她总无法忘怀，鬼前张着一双空茫的大眼睛两行清泪，只有她自己时难过得涕泗横流。其实她想做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但是哪怕前一天晚上哭得脸疼，第二天表情僵硬眼睛还是像坏了开关的水龙头一样。说个不孝的事实，她爹妈死的时候她都没流这么多眼泪。最近十几年她偶尔才会想起那些事。白无常无意间提起，总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吊起那对三白眼偷觑她脸色，她也装着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样子，反正已没人敢偷窥她的心思了。
　　阿莱忽然很想感性一把，和这马上要去投胎的姑娘倾诉一下自己的前尘往事，说到底是她没胆。阿莱在心里冷笑一声，嚣张地承认，哼，老子就是没胆。
　　玉灵说完整个身子都在抽搐，不停地擦着眼泪。
　　阿莱问她：“你知道我问什么要当孟婆吗”
　　玉灵露出红彤彤的眼睛，摇了摇头。
　　阿莱转头看向远处，轻声说：“我们，其实很像。”
　　玉灵抽噎着问：“哪里像，孟婆也嫁过人吗？”
　　嫁过吗？呵！阿莱几乎气笑了（这么说，老子还比不上她，她起码还是明媒正娶的），强行压住自己的情绪，说道：“我以前同你一样，是个凡人。然后，同你一样，爱上一个男子。”
　　阿莱低下头继续说：“后来，同你一样，被他抛弃。最后，还是同你一样，跳河死了。”玉灵哭得更凶了。
　　“同你不一样的是，我还有个儿子。”阿莱抬起头，还是笑嘻嘻的，“我要给儿子挣个锦绣未来，孟婆工资高、待遇好，所以我就做了孟婆。”
　　玉灵眨眨眼睛，迷糊道：“我好像也有个儿子。”
　　阿莱静静地看她许久。方才她一直在说她与他丈夫琴瑟和谐，恩爱不移，也一直在问，为什么要她死。但是，那十年间，陈初纳了五房小妾，也从不曾在婆婆为难她时为她说话，生了女儿还要责怪她，她都没提。一千多年，她忘了很多事，连她丈夫的名字也记不得。她和她一样不敢，但并不值得。
　　阿莱说：“你丈夫因为抛弃你，四十岁患肺痨而死，这是对他的惩罚。你与他之间因果已尽，不必也不能继续纠缠。”
　　玉灵的表情呆滞了许久。等她缓过来，开口似要说什么，阿莱继续道：：“若你不想投胎，我替你在阴间谋个差事。”
　　玉灵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讷讷道：“我……不想去阴间……阴间的……阴间里有很多……我不适合的，我胆小……我……我去投胎！”
　　阿莱对她笑得真心，亲自送她去奈何桥，见了孟婆说这是我助理。孟婆紧抿嘴唇，递上一碗汤，玉灵喝过了，又眼送她远远地走上奈何桥。孟婆才恭敬地跪下叩首，道：“参见神荼娘娘。”阿莱摆摆手，转身走了。
　　其实，玉灵并非只有投胎和做阴差两条路。阿莱是唬她的。她是灵，不适合做阴差，阿莱是知道她怕鬼故意如此说。她还可以修炼成仙。但是，指点她修炼得道的功德比不上叫她去投胎的。
　　她还有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