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妖》骨役

9、回魂夜 第六章

　　云大动研在外人看来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室，没评过什么省级重点，生源也一般，包揽了一层楼的空间，却唯独只辟了一方空间，出入那扇红木门的一直就那么几张熟面孔，那扇门一打开，仿佛就有一股冷冽的空气充斥着整个楼道。

　　雨过天晴，凶手入网。凯旋的何思远原本应该心情极佳，按照往常还会自掏腰包给大家点个五十软妹币以上的豪华外卖什么的，也不知是水逆，还是时运不济，这段日子的何老大总是有一堆事压着，整个动研上下谁都不敢招惹，怕不小心点了火种子，被推上断头台事小，有前生没来世事大。
　　这回“顺利”完成任务的何思远也是一点没看出一丝悦色，怒气冲冲地迈着步子走到动研门前，那扇古老的红木门险些成为第一个出气筒，但一想到里面还有个知书达理的客人，虽然已经过了一晚，但这大风大雨的才刚过去，陆博士极有可能还在研究室里。
　　何思远瞬间冷静了不少，推开门就近挪过一把椅子将田馨放下，环顾四周却没发现陆昱的身影。
　　档案桌边趴着陈老鼠，那厮咂着嘴睡的极沉，仿佛都要现行一般毫无防备地瘫软着，晃了好几下都没见醒。何思远一下子有些烦躁，边从书堆里一阵摸索，取出备用的眼镜，边打算踹老鼠一脚的时候，注意到了自己桌上的鸡汤，他忽而觉醒了凡夫俗子的要紧需求，吃饭。
　　掀开盖子，滚滚热气扑面而来。接手动研后，何思远一直带着这帮亦正亦邪的家伙出生入死，好几次从鬼门关浴血归来，不是跑回实验室或者自己那破旧的单人公寓睡个昏天暗地，就是带着同样疲惫的这饿狼们出去大吃一场。他从来没有在干完活回来之后，感受过这样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的触感仿佛是一双手轻拂着自己的脸。
　　他也像正常健康成年男性一样，曾经喜欢过一些人，但与之前那些经历相比，他从未体会过此时这般感受，那股热气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常年冰封一朝消融，那种柔软渐渐荡漾开来。
　　正当出神，门外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陆昱的脸上没有一丝等待的疲倦，站的笔挺，原本来时被风雨打的凌乱的发丝，这时也服帖地靠在白净的脸颊两侧，他见到尚未回神的何思远，双眼透出无所匿藏的欣喜之色，手里的动作仍顾虑着一边瞌睡的陈杰瑞，小心翼翼地扣下了门把。
　　“陆博士，你不会等了一个晚上吧？”见陆昱不好意思出声，何思远放大音量，并拉开了自己边上的椅子，示意他不必拘谨。一想到对方等了自己一宿，留下来招待客人的居然还渎职睡起了大觉，何思远一时间千万个对不住。
　　陆昱像三好学生一样端正地坐下，并没有接何思远的话，反而是看了一眼旁边昏迷的田馨。
　　“这是……田警官……她没事吧？”
　　“没事，就是吓晕了。在我这里吓晕的人不计其数，我还没见过真出事的……不过我已经联系她顶头上司，过会儿会有人来接她。”
　　眼见着台风天过了，警力资源也渐渐恢复，他没忘让老卢调一波人去收拾医学院的残局。虽然在离开前何思远已经做了初步的“处理”，但碍于体力的缺失，也考虑到那青衣男子极有可能会回来再起波澜，夺去被回收的“白猫”，那男子这么大费周章，摆下屏障不让进不让出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只猫。至于是其中缘由究竟是什么，这也是何思远迫切想回来搞懂的事情，因而处理工作草草了事，剩下的交给“人民公仆”就行了。
　　“你眼镜怎么了……？”陆昱从刚开始就一直在注视何思远的脸，原来是因为这个。
　　何思远举起手上的备用眼镜晃了晃，然后换上。
　　“没什么，别在意，我习惯了。”
　　陆昱并没有过多询问有关于何思远出去之后所经历的事，而是从桌上拿起勺子递到何思远面前：“这是小陈给我的勺子，我刚才去洗过了，汤应该还热，你也很累了，先吃一点吧。”
　　“劳烦陆博士等那么久，你也没吃吧？一起啊，我看看冰箱里有些什么，虽然是剩饭剩菜，我们先凑合一顿，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再请你吃顿好的。”何思远局促地客套了几句，没等陆昱推辞就站起来走去打开角落的普通家用冰箱，因为平时大家有科研和私活缠身，因而研究室里备了睡榻毛毯，换洗衣物，甚至锅碗瓢盆，去年大家抱了蓝教授的大腿让他做主买了咖啡机，微波炉和大冰箱，只是动研上下虽然性格各异，“懒”倒是统一，微波炉难得有人去清洗，而整个冰箱里除了一些残羹剩饭，就是几瓶喝了一半的碳酸和功能饮料。
　　为了“遮羞”，何思远迅速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个还算干净的饭盒，里面是还算干净的隔夜剩饭，放进微波炉转了几圈，拿出来活像是刚出锅的白米饭，他利索地把饭分在两个碗里，送到陆昱面前。
　　“你先拿勺子吃着，我去洗两双筷子。”
　　等何思远洗完筷子回来，看到陆昱依然双手贴着裤边等着他。
　　“陆博士不用那么客气，我一老大粗，你跟我那么见外我反而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了。”他挠了挠头发把筷子递给陆昱。
　　“何助教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跟我相处就行了，我不介意。”陆昱面露愧色，仿佛被批评了一样，何思远便不好意思再展开这个话题。
　　两个人就这么捧着米饭就着鸡汤吃了起来，何思远显然是饿坏了，很快就扒完了一整碗米饭，陆昱几乎没动，似乎还把汤里的好料都刻意留给了他。
　　他一边感受着陆昱似有若无落在自己的身上的目光，一边品尝着这个男人的手艺，疲惫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闲适，他甚至怀疑这个男人或许有把空气变清澈的能力，或者是他本身的存在就让人很舒服。
　　只是心里慢慢滋生的一个疑影，让何思远又有些走神。
　　在一片和谐的寂静中，一边的陈老鼠一句“真香”的呓语，让整个气氛又变得好笑而尴尬。
　　何思远放下碗筷，一脚飞踢把陈杰瑞弄醒了。
　　陈老鼠显然没有弄清楚情况，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有些懵的陆博士和一脸阴霾的何思远，回魂般一个机灵站了起来。
　　“老老老老大，搞搞搞搞定了？”
　　“搞搞搞搞你个头，你还好意思睡觉。”
　　陈杰瑞挠了挠头，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见陆昱没有干预何思远管教属下的意思，只是缓缓起身准备收拾何思远的碗筷。
　　没等何思远阻止，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活。
　　“陆博士我来吧我来吧。”
　　陆昱手下的动作难得的伶俐，一点都不想让陈老鼠代劳。
　　“不用了，你们老大刚刚忙完回来，应该有事跟你交代，这些就由我来吧，你们忙你们的。”陆昱浅浅一笑，虽然目睹了陈老鼠挨骂的场景，却没有劝何思远的意思，但言语也在无形中帮老鼠脱离了险境，“勺子先放着，鸡汤还剩一些，何助教再喝一点吧。”
　　说罢陆昱转身，目光似有若无地在盖在昏厥的田馨身上的毛毯上定了几秒，便出门了。
　　陈老鼠搓了搓手。
　　“不得了啊老大……”
　　“怎么了？”何思远端起鸡汤喝了两口，在自己手下面前原形毕露，一脸的不耐烦。
　　“兰心蕙质，秀外慧中，温婉贤淑啊！”
　　“……哈？”何思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陈杰瑞指了指何思远手里的鸡汤又指了指门，挑了挑眉，“嫂子好贤惠啊！”
　　言罢，一记飞脚差点又送他去相约周公。

　　田馨醒来之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最后的记忆是唐装女孩的断头一幕。
　　“垚垚！垚垚呢？……头，她的头……”
　　看着这个有些精神失常的人民警察，感觉她不过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虽然一直在硬撑，却也是勇气可嘉。何思远三言两语安抚了田馨，见她渐渐安静下来，帮她续了一杯水。
　　“田警官，垚垚没有事，但是我需要你帮个忙……你会捏橡皮泥吗？”
　　“……橡皮泥？”田馨追寻记忆，最后一次手工课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我……并不是很会。”
　　在一旁的陆昱忽然搭腔，“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何思远思索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断了头的泥人，和一瓶液体。
　　“用这个水，把泥人的头安回去就可以了。田警官，陆博士，拜托你们啦。”
　　在一旁的陈老鼠还纳闷着，田警官也就罢了，都已经这么怠慢人家陆博士了，何思远居然还好意思麻烦他帮忙。回神一想，指不定何思远是要支开陆博士呢？
　　见陆昱和田馨去了一边理化实验室，何思远便转身掏出了口袋里一个小瓶。
　　“清泉呢？”
　　“你交代他去找茅台，还没回来，估计又被茅台老儿困在那里唠嗑了，两个都闷得慌，估计唠上瘾了。”
　　审问一般都需要清泉负责一些事情，不过也罢，眼下需要尽快弄清楚这件事的原委，何思远顾不上人员紧缺，以及无关人员在场这些因素了。
　　“我一个人去冷藏室，你呆在外面，不要让那两个人靠近……这次可别又睡过去了，否则我拧断你的老鼠脖子！……对了，你刚才怎么就睡过去了？”虽然大晚上的打瞌睡是常有的事，但何思远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啊……”陈老鼠眯了眯眼睛，极力回忆着，然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睡过去的，那会儿跟陆博士聊了好久，人家陆博士也是心静，自己带了书就开始看了，让我忙自己的，然后我就去做了一些这阶段的样本提取，可能是之后太困了就睡过去了。”
　　何思远向陈老鼠翻了个白眼。

　　冷藏室平时都是清泉收拾的，这厮虽然长得人神共愤，手脚还算麻利，也可能是常年把这儿当家，摆放倒是井井有条，整个动研估计只有这方空间算得上整齐了。
　　何思远裹紧军大衣，打开玻璃瓶利索地放出了里面的小东西。
　　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猫像一团微薄的雾气，无力地躺在四方的木桌上。
　　白猫微微看了一眼何思远，呼吸有些急促，四肢瘫软：“大人好。”
　　何思远本就是个急性子，更何况一想到这只小东西挑起了昨晚那些事，让他险些丧命，便愈发没好气。
　　“说吧，召回那些魂魄的目的是什么？这块地方很少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折腾了，你胆子倒是不小。”
　　白猫显然疲惫到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紧不慢地叙述原委：“……我原本无意惹出这么多事端，只是在路上不小心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没有想到那东西会在那块地方有招魂的作用……相信我，我无意制造此般祸端。”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白猫甩了甩尾巴，从身体里掉出一些碎片状的东西：“……是这些。”
　　何思远脸色一变，“你去那地方之前经过了什么地方？”
　　“……”
　　“商学院对不对？……就是医学院南北方那块绿化地。”
　　“是……我为了避开人类，那个地方昨天开始忽然隔开了人群……”
　　何思远暗下解开了一个心中疑团，外面正身不离岗的陈杰瑞忽然打了个冷战，浑身上下的汗毛浑然起立。
　　“这种多事时节，你没事去那种阴气重重的地方做什么？”话音刚落，何思远立刻回想起白猫最后出现的契机，那个与其他尸人气场迥然不同的女人，那满脸的痛苦，仿佛像是在逃离什么，“你为了唤醒一个人，故意掀起了整个闹剧吧。”
　　白猫微微张开宝石般的双眸，瞳孔中映着一个憔悴的身影：“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二十三年前，我因为太弱小而被排挤，她也是如此，那时觉得，这不过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慰藉罢了，然而那之后她就不见了，我踏遍了所有她经过的地方，一找就是十载，最后在西边被野兽咬死，开膛破肚，埋骨于荒野。”
　　冤死的魂灵是无法往生的，不是徘徊于忘川河，就是留在人间最后成了精。
　　“如若可以把她唤醒，我或许会这般不择手段。但我是无意中感知到她的气息的，就像是有什么在引导我过去。那些结界碎片也是巧合。”
　　三两句把自己开脱地干干净净，这么天真的洗白简直是嘲讽何思远的智商。他正准备拍桌子骂街，回头一想，如果这只猫说的都是真的，那这整件事就还隐藏这一个操控人，而且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算定了白猫的行动，算定了他会去干涉这件事。
　　他脑海里又闪过了青衣男子的身影。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切皆因我而生，我自知百口莫辩，且妖灵在此地惹事本就违反了三界条规了，大人要怎么处置我都不会有怨言。”说完白猫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整个躯体瘫软在桌上，慢慢透明。它闭上眼睛，那个身影缓缓拉近，它仿佛回到了当初，依偎在那个人身边，所有的弱肉强食都与自己无关。
　　二十三载春秋，它坚信着还可以看到她，在那些熟悉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等，直到雨水将它冲地精疲力尽，冰雪把它埋入一片黑暗。它的等待，或许只是不愿意去相信，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何思远把白猫的魂魄重新收回瓶中，沉思了许久。这件事尚有太多漏洞，他势必要找地底下的负责人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