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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爱人,少女,宁梓星 ...

  •   我是一个未亡人。

      姑且允许我任性一次罢。

      第一次见面,是你十五岁时,初春,浅草初没马蹄。

      我十四,刚刚随父入京。

      你剿匪归来,白甲红袍,春风得意。

      正是年少轻狂,抵不过的张扬。

      我仗着年纪小,藏在嬷嬷身后,拿着帕子半掩着脸,探出一点身子望着你。

      两边是喧闹的百姓,涌来看这年轻的小将;中间那年轻的小将,抬起头看着高处的姑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霎时,红透了耳根。

      急忙后退一步,掩住自己身躯。风起,不经意的,帕子—扬起,打旋,落下。像回巢的燕子,悠悠奔到你脸上。

      少年伸手拿下,看了看上面淡雅的缠绕桃枝,又看看高处探头寻找的姑娘,脸上上扬起明媚的笑意。他偷着把那桃枝植到心底,以期下一次的相遇。

      我瞧见了那帕子,同时瞧见了少年拿下它的一瞬间。

      眼睫微动,唇齿微动,指尖微动,心头微动。

      父亲在一旁谈论你家室显贵,年少有为,虽有些顽劣,却不失为可造之材。

      我只想“他真俊啊。”

      第二次见面,还在你十五岁那年,春盛,桃花芳菲。

      我家安顿好了,租了城西一个小院子。

      那院子很是清雅,虽有些偏僻,但几近处处随我心意。

      特别是那秋千,我喜欢它。

      我站在秋千上,高高荡起,越过短墙。

      你路过,青带束青丝,青丝落白马。

      身着贴身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

      少年的身量如此美好,少女的心中起了思量。

      不禁唤艾采将秋千推高点。

      你看见我高挥的衣袖了吗?
      你看见我飞扬的发丝了吗?
      你看见我羞怯的目光了吗?

      我的少年。

      你是那么大胆,以至于多次不经意路过。
      我是那么大胆,以至于如此迷恋这秋千。

      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我们一同面对面试探着走,还未尝过“情”之滋味,便都带着浓重的好奇与不安,鼓起全身的气势,走着。

      还好,没有人向后退。

      那便,一起走下去吧。

      第三次见面,你十六岁了,又是一年春,杨柳堆烟。

      带着羞怯地,我探寻着你的消息。
      你名南行,肖候独子,世家勋贵,天生帅才,不败将军,与当今圣上交往甚密,传闻曾为其谋取皇位。

      你们曾同为人们口中的纨绔子弟,你有一个更特别的称号——玉郎。

      那是新交好友告诉我的。

      私下,每个贵女都悄悄谈论你,你的相貌,你的武艺,你的英雄事迹种种,皆是谈论的话题。

      竟是这样的天之骄子吗?难怪能养出那三分贵如美玉,三分炽如流火,三分静如江海的人了。
      于我,你如天上皎皎月般;于你,我自觉朴素平凡,只能强称作伴月小星。一点点酸意在心底潜滋暗长,愈盼着你的到来。

      可你近来似乎很忙碌,连着外出数日,归来愈发少见。

      我正在院子里奔跑着,拉扯着线,仰脖盯着纸鸢。
      燕子高飞渐远,我的衣袍因着跑动略显凌乱,鬓角微湿。

      刮了一阵大风,收线,没来得及,纸鸢被挂在了园外高大的梧桐上。我匆忙整了衣裙,去找它,心中有些焦急。

      跳起来想够,够不到,转身低头绞着手,打算寻把梯子,可想起小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的经历,又有些踌躇。

      抬头,见你。想必你早待了许久,看清了事情的始末,你笑着冲我点点头,体贴的什么都没说,脚下一蹬,旋身借力,利落上了树。

      然后便是仔细摘下纸鸢,又跳下来,手稳稳地拿着它,猛烈的风没让它受任何伤害。

      你的外袍像被吹开的花,头发被吹上去,显出整个清俊面庞。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的纸鸢,我因此有机可钻,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宁姑娘,给你。对了,还有这帕子,之前没有时机交还,抱歉。”

      从你手中接下纸鸢和手帕,想到你刚才的样子。

      便滋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忙低下头,以期掩饰涨红的双颊。

      你也低头,我不知为何。

      画面一定滑稽极了。

      “多谢公子。”我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

      原来你的耳朵也红透了。

      呦,真傻。
      哟,真好。

      我莫名的,再没有一丝担忧。你冷静下来,应是察觉到了什么,每日送一小笺,伴一枝新桃。

      于是心更安稳了,我回了第一封信,使了诗经的一句话: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最后一次见面,在你出征前,细叶娇嫩,正宜折柳。

      却留不住你。

      你要出征了。

      去西北,打匈奴,守国安。

      肖候被刺的消息,虽然没有广为流传,但也没有特意藏着掖着,只要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的。

      我稍一打探,也就知晓了。

      道理上,为父报仇,要被赞一声大孝;为君守国,要被赞一声大义,可我就是不乐意。

      心里闷闷的。

      很不舒服。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那一张张小筏我都细细收藏。当然,只是为了看看,你那唯一还算看的过去的字罢了。

      才没有想你呢!

      这次你约我午后桃林见,我才得知父亲早被你“收买”。

      一上午,装点自己,却如何都不满意。
      干脆穿上最常穿的,簪一朵绒花在鬓。

      见了面,你张口便赞:“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也悄悄红了脸,暗啐一口油嘴滑舌,怕不是搜肠刮肚出来这么一句,分明与往常一样。

      不过其实不一样的,我知道,你知道。

      你递给我一把短匕,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看着它。

      那是一把平凡的匕首,朴素的柄接着朴素的鞘,没有花纹,也没有镶嵌宝石,看上去很是轻巧,适合随身携带,但一定不讨女子喜欢。

      不巧,我就很喜欢,它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猜想它一定是神兵利器。

      拔.出.来,刀刃上闪过一丝寒光,果真锋利无比。

      你教了我使它的技巧,还亲身上阵演示好几遍,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皎若云间月,灿如天上星。

      我举起帕子,擦掉你鬓边薄汗,你甩甩手,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道:

      “现在只教了一点皮毛,无事练练健体罢了,而且等我们成亲后,便由我保护你,当然,你若喜爱习武,我亲自教你,喜欢别的,我便给你找最好的先生。”

      “这桃园,是我早年造的,这是钥匙,你帮我看顾些日子,好吗?我未来的女…女主人。”

      说着说着,少年的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红。我也是。

      然后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待我回来就下定,你且等我一次,好吗?”

      他清朗的眉目,坚定的话语,无不在扰乱我的心思。
      只是,这种事怎么回答,这个呆子!
      仍忍不住微微颔首,他显然很高兴,大跳大叫,甚至想要抱起我。

      我侧身,你的话越来越多,我不时应答。

      你说,已求得母亲同意,她对我很喜欢,一直念叨着要见我;你说,早拜会过伯父,他敲打观察了你一番,也允许了我们来往;你说,你要杀敌立功,凯旋而归后让我风光大嫁。

      对未来的期许被一件件说出口,可那一切的前提是你活着回来。

      我的心仍是提着,担忧着,可听着你的话,眼里流出点点希望,幸福地陷在那些期许中

      时光静静在我们之间流转,春风代我细细描摹你的眉眼。

      天色渐晚。

      我们却都不愿起身。

      夕阳给你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晖,眼睛也被涂改成了温柔的琥珀色。

      我们注视着对方。

      你轻叹一口气,伸手摘了一簇桃花,摘下我鬓边绒花,添上一点娇嫩。我低头,看不见你的脸,却闻见你身上清新的气息,是皂角的味道。

      你摆弄好了,又坐直了身子看着我,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

      我终究先起身,路过你身边,将紧握了一日的折柳赠你,只道一声“等你平安归来。”

      我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但一起留下了同一颗泪珠。

      然后,我们都十七了。

      心会莫名的慌乱,深夜惊醒,一身冷汗。

      自二月前你便不再回信,我只能欺骗自己你是军务繁忙,挥去脑中纷繁的杂思,倚栏独望天涯路,望见的繁星是你,明月是你,鲜花是你,清风是你。

      在那段等消息的时日里,我将你传来的信筏再三翻看。你自知我喜桃花,便全用桃花纸,印着暗纹的精细纸张很是雅致,和我心意。

      可又觉得你真是个不通文墨的呆子,连“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样的词也抄上,惹人笑话。

      笑着笑着就哭了,其实你是在故意惹我发笑罢,毕竟也是那个人教出来的。

      岁岁长相见,岁岁难相见,岁岁不相见。

      如果人间有千百种酒,思念一定是最苦涩的一杯。

      捷报来时,我只身跑入桃园,痛快地,放肆地哭了一场。
      俯身在桃树下,淡淡泥土的芳香伴着仿佛要破土而出的生机冲进胸间,可我只觉沉重而压抑,心一抽一抽的疼着。

      花落满衣裳,泪流盈心间。

      待它回来时,我身着缟素,又去了桃园。

      那是春日,地上尚积着一层薄雪,可枝头也冒出花苞。
      我木木的呆着,木木的望着天空,朝霞染的天空炽热又温柔,仿若少年的眼睛,带着一去不归的决心勇气和一去要归的情谊温柔。
      我伸手摸了摸眼睛,是干涩的。明明没有一滴泪水流出,可心却像浸透了泪一般,尝尽了人间的苦涩。

      取出信笺,点燃,成灰。火光映着少女喜怒不辨的眼睛。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瑶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伸手折了花枝,用那把匕首挖了个坑,用灰盖在他们的头上。
      可怜那花苞再也没机会开放了。

      ………………………【后记】……………………
      宁梓星最终还是出嫁了,嫁给一个小官之子,夫妻一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六十年过去了,儿孙满堂。

      平平安安,一生顺遂,也算幸福美满。

      国家改变,做了几篇时文煽动,自愿成了一股东风,推波助澜,也算还了圣上暗中照顾。

      桃园被主人置之不理,逐渐荒废了,倒只有几个乞儿进来寻些果腹之食,后来乞儿少了,便只有几只野猫野狗了。

      老人家总爱回忆自己年轻的事,但又总是忘记,总觉得自己忘记了有些很重要的人和事,却不愿意想起。

      春日,桃花又缀满枝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爱人,少女,宁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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