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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惜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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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夜晚与白昼应当分为两顷界限分明的河流,肢横骨散的血腥梦境诞于静默的黑夜,梦外的风也是暗的,待到日轮初升,阴风血梦一道失去影踪,帐内纠缠幽冷的黑发被日光映照出一层润泽的暖光,然后供养乌发生长的躯体也随之扫去夜间累积的阴霾,如同重新点燃的灯烛,焕出明亮跃动的生气。
花照影不记得那些细碎的梦,他伸懒腰,趿着鞋,撩开半掩的床帐。
药膏涩苦的余味幽幽散落一缕徘徊的残魂,混着干涸之后的血液腥味。狐狸循着嗅觉指引,找到吴奕。
书生坐在藤椅上看书,日光被宽檐遮挡一截,余下洒落在书册上,藤椅摇晃,作秋千。花照影悄悄踱过去,绕到背后蒙住书生双眼,将玩烂了的把戏用到眼前之人身上。
“猜我是谁?”
“无声无息的,定然是鬼怪化身,不过,现下日头正盛,想来不会是怨魂野鬼,应是那胆大包天的窃贼吧。”
“公子,您这里有什么宝贝值得我偷,即便想要屋内的东西,拿走便是,哪个用得着偷偷摸摸?”
“噢,这么说,原是错认了,这样猖狂不似小贼,应是虬髯粗蛮的匪人了。”
“什么虬髯匪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
花照影为狐三百年,做人却是头一遭,辨不清玩笑话,稀里糊涂动了怒。
他放开手,顺势在椅背推了一把,使得藤椅摇晃出更大的圆弧,几乎将椅上书生甩脱出去。终于,摇椅吱吱呀呀地止歇了,花照影伏在椅背,挑眉与吴奕对视:“眼睛被捂着看不见而已,就认不出了?认不出也就认不出,怎么胡乱污蔑我长了胡须!”余怒留在眉梢眼角,升腾两抹红云。他浑然未觉,犹自凑过脸去,“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脸上可有一根胡须?莫说是胡须,胡茬也是没有的吧。”
吴奕仍旧携着柔和的笑:“我晓得,你好看。”
一句话,净瓶倾斜,甘露坠火,柳枝细软潮湿的叶尖消解额心渐升的躁怒。花照影离开了些,仍软软依在藤椅背面,随着摇晃的弧度,鬓边发丝亦如风中细柳。
他模糊地“噢”了一声,垂着眼与吴奕同看膝间的薄册,晦涩字词只够催人入睡,渐渐,眼睫一点点垂落下去,规矩纵列着的字句糊成墨色的一团。睡着前一刻,书生动作间敞开的衣襟之内漏出一丝熟悉的血气,药膏微苦的气味唤醒花照影的精神。
玩过头,险些忘记要做的事。
花照影摇头挥去最后一点困倦,手指冷不防探入书生衣内,将衣襟推挤得更开。
蛮横粗糙的动作难免碰到伤口细小的边缘,他的指尖因为书生的抽气声而僵硬:“怎么回事。”
“无妨。”
“睡着之后,我又弄伤了你?”
讲出口才知是多余问句,书生不言语,往往,不动不言也是另一样回应。花照影替人拢好衣襟,正待问一句疼不疼,却听书生反来问他:“那个人当真会不管不顾来杀你?”
“会的,我从前受伤也是因为他,若非动作够快保住一命,恐怕,现下早做了山间的无名尸骨。”
吴奕闻言沉吟道:“与他说理,赔他酒液也不成?”
花照影连连摆手,面露戚戚之色:“他哪里会讲道理呢,只会一剑削去……削去罢了。”
讲到最末,声音渐渐细弱,尾音颤抖起来。
“可好躲避?”
“躲开倒也行得通,只是不能留在镇子上,也不能留在奕哥哥这里,我需回到从前长住的那座山去,他进不去那里。”
书生向来舒展朗阔的眉间,蹙起一团犹疑的褶皱,静水安闲的双目,也被投入沉重的石块。
他嘴唇微动,终是将那句话试探地抛出来:“若不走,我可护得住你?”
“奕哥哥,你舍不得我?”狐狸翘起看不见的尾巴,黑眼睛现出一抹狡黠,“你舍不得我,我便不走了,何况,你身边还留着我要做的事,不做完这件事,天公便会惩罚我。”
妖物与人到底不同,山间野物化身的妖,即便修出人形,脑内装着的仍是兽类的天然跳脱,即便上一刻再惧怕,被旁的事物吸引精神之后,那些惧怖皆如隔世之雾,渐渐消弭。所以传奇故事里这类异族他物总被塑出三分孩子气,他们与初生赤子确实是相像的——成年的人族记挂前身今身此后万万身,妖却只耽眼前哀乐。
书生紧蹙的眉心吸引了狐狸全部的目光,那里可真像两行绵延的小山,他想。左边的略小,是小山包,右边的更陡,是袖珍的悬崖,如果耳窍双目生出小人,从眉心悬崖落下,一定会跌入鼻间,顺着高而直的鼻梁一路滑入微启的口唇,完成肌体内外的温热游历。可惜志怪书册半真半假,他只好将手指代替莫须有的小人,沿着鼻梁轮廓一路下滑,最终触及干燥柔软的嘴唇,像白矾捣碎蔻丹花,半截指尖探入湿热内里,碾磨出一道透明的水线。
微咸的指腹,螺旋状的指纹,味觉触觉皆被浅浅地触及了,无辜舌尖推挤外物,引来狐妖怕痒的低笑。
花照影抽出手指,食指第一节润亮如被晨露沾湿的白色兰草花,晃动间拖出纤长丝线,线的尾端落入妖物靡丽的唇瓣,猩红舌尖一卷,长而媚的双眼便蓦地弯弯。
“奕哥哥,别皱眉。”
吴奕在燥热地狱中挣扎抽身,问道:“你不怕?”
“我怕……”短暂驱散的惧意被问句拽回本位,指腹水意霎时凉得腻人,风月情思成为发皱的多余纸花,风一吹,花叶破碎,剑锋雪亮的影子刺入他的脑髓,掠走闲话笑谈嚣张肝胆,只余下虚软骨头渐渐融化为浓白流体,瘫在地面微微颤抖,“他应当找不到这里的……我害怕,不提便想不起来,但是一想起来就怕得心颤,我该走……可是总觉得,这样走掉之后,会失去许多东西。”
狐狸矛盾的言辞并未驱散吴奕眉头的褶皱,反而,那些颤抖的音声,使得那些褶皱探入腔脏内中,将所有脏器揉卷成为一团混乱的肉物。一切都被揉卷着团杂在一起,胆怯踌躇的情爱也是,可是总要切割开紧贴的皮肉,即便疼痛无从躲避。
书柜深处的美人画是不可窥视的秘宝,如若半启的木柜是壮丽的金屋,那么安静的画卷便是易碎的琉璃花朵。缭绕徘徊十年的大火阴魂复归,成为一个响亮又幽长的嘲讽。火焰将梦境现世映照得如同十二个白昼,十二个太阳明亮地描画出他的软弱易折,从十年前怀揣宝珠踉跄逃出宫门,到十年后眼看花叶焦枯红衫燃火,却依旧隔笼旁观,不能扭转半分天地乾坤。
卷轴抖落着展开佳人颜色,边角火光肆虐,只有将画轴合拢掷入不可触见的镜外天地,才可保留画卷之中的鲜活笑语。
那么,便掷去吧。
唯独这一次,他想做个惜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