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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狐相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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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与木偶离开小室。
狐狸走后,绮玉楼渐渐热闹起来。宿在香阁中的妓子纷纷上前,三五个缠住一人,红纱红唇主动往人身上送。白朗缩着脖子躲避美人怀抱,后知后觉明白了狐狸为何要在那时候跳窗逃走。
不走,便要被香云腻粉扑个满身。
白朗狼狈躲藏,好好一匹雪狼,被人族姑娘堵得不知东西。
木偶被远在荒庙的玄光牵扯着,回头向白朗催促道:“快些走。”
“说得好听,你倒是快些走给我看啊!”喊罢,又手忙脚乱去拒绝身上缠磨着的姑娘,“诶,不了不了,我不喝酒,也没有银钱,你们换别人去问,换别人吧……”
姑娘看他面皮薄,只是笑,一番拉扯,直将白朗逼得无法,不管不顾拔出腰间的宽刀。
“呀!”
人声杂乱,裙带飞腾,杯盘美馔狼藉一地。白朗呼哧呼哧喘着气,疾步跑出吃人楼阁,追到木偶身侧。
“人偶隐不去身形,你隐得,百年未见,怎么比身在狼族时还要笨拙。”
“唉,没法子嘛,你晓得我,遇上什么事,心中一慌,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就跟从前似的,你告诉我,勿要冲动行事,可是那时候被他们围上来,我还是用这把刀,砍杀族老。”
白朗苦笑似的牵扯嘴角,眼睛被街角的灯盏衬出一点兽类的绿光:“不过,倒不后悔,重来一回,我还要砍他们。”默了一会儿,他无事人一样扯回话题,“不说这个,对了,方才那只狐狸修行的法子,我在族里曾经有所听闻。”
“是什么。”
狼少年收敛笑意,现出一种少有的端肃:“玄光道士,你知道狐族暗地里造着炉鼎么,那些在阴邪阵法下诞生的幼狐,自小养在狐族的都水山上,等到化形,便取来赠予族人享用。”
“整个妖境如一潭泥淖,从前的狼族可窥一二,狐族如此行事,也不稀奇。”
树影摇曳着,围墙外的街巷传来击梆的声音,更夫拖长的喊声压过木偶的尾音,梆子锣鼓一样砸着,哐,哐,几更天。
新入的一条小巷没有灯烛照明,白朗腰间长刀刀鞘镶嵌着的玉石,在暗夜中熠熠生光。
狐族真假难辨的传闻,却比这浓稠的黑夜还要幽暗。
白朗将手指按在刀鞘凉润的玉石上,缓缓摩挲:“不稀奇,妖境里头都是些疯子,为了一族一姓之兴衰,做什么都算不得稀奇……只是,狐族的那些炉鼎所要经历的一生,确实残忍过了头。你知道么,那些小狐,生下来便被灌入兴旺族业的念头。情欲,修为,骨血,全部献给族人,死掉之后,残魂也被收入瓶中,成为描画阵法,造就新狐的笔墨。”
偶人脚步停驻,问道:“什么都留不下?”
“留什么呐,原本就是采补蔬肉一样的东西,当然要全数用干净,能采的灵力都采光,能食的血肉也都食净——这类妖精的血肉中也是存贮着灵力的,所以死了为什么不吃掉……他们看那些狐,即便同属一族样貌相同,也与人族看鸡鸭一样,经历那么多年的采补食用之后,那些狐狸,哪里还算狐族的族人呢,只是用以修行的材料罢了。”说罢,又补道,“哦,也不止采补食用,那些小狐,有的被当做送往别族示好的礼物,不然,为什么各族族长的床榻之上,都少不了狐族送来的娈宠,若果他们收取那些娈宠只是为了肌肤乐趣,美人如云的又不止狐狸一族,收哪一族的美姬不一样呢。面子上是纳了个美人,里子,却是成就一笔交易。”
一个用狐族宝器换取他族庇护,一个用指缝间偶尔漏出的仁慈,换取弱小族类战战兢兢献上的修行玩具。
妖境人间相隔,许多消息,漏不到人族的耳朵中。玄光头回听到狐族幽暗故事之内包裹着的细小情节,问道:“既然那些小狐有用,其他妖族又何必依循规矩接受零星宝器,直接攻入狐族,将整族之人造作可供吸食的肉器,不成么。”
“玄光,你想的东西,怎么比妖怪还要可怕。”
迎着白朗仿佛第一回认识他的眼神,玄光操纵着木偶缺乏表情的脸,蹙眉道:“问问罢了,不食干吮净,不像妖境作风。”
“那些炉鼎,于狐族是宝具,于别族,却不一定了。狐妖天生精于双修一道,于情事上汲取灵力自然最丰,他们能汲十分,其他妖物,顶多不过汲个一二分,若为了修为,有日夜□□的功夫,还不如自行修炼。所以,狐族美人受宠,也只是得于那一二分极乐处稍作修行的好处,好看又好用,自然受宠,但谁会将这个当做修行法门呢。至于为什么不攻去狐族吞食肉中灵气,这也与狐族相关——只有狐族中人才能汲到那些小狐尸身里的灵力,别的妖物一概不行。”
“这样讲来,送入别族的小狐,倒不算炉鼎中最苦命的那一类。不过你与我讲这些,与花楼中那只蹊跷狐妖又有什么关联?”
“别急啊,就要讲到了,就算是说书人,讲正文时,不得铺陈前情?那些狐狸啊,作礼物的有作礼物的哀戚,作食粮的有作食粮的苦楚,有些小狐看出来日昏黑,千方百计逃离,个别逃出妖境的,辗转来到人间,可是他们除却情欲修行什么都不会,只好潜到风月地,吸食着凡人媾和而生的气息,或者干脆诱人交合,吞吃生人阳气。这便是志怪艳集里所谈的媚狐了。”
街巷走尽了,最后一条长街,被高墙堵住去路。
偶人像飞鸟一样跃至墙头,白朗则穿墙而过,墙头上玄光操纵偶人张开双臂,振袖声飒飒,白色影子落入夜游闲人的眼中。
“哇,有鬼!有鬼!”
闲人吓破肝胆,跌坐石地一路后挪,夜鸦鸣啼犹如哀哭,檐上野猫孤孤单单地叫着春,婴孩嚎哭一样,一叠又一叠地响。
木偶低着头,丝线在月亮下反光,缠绕脖颈指根,像被束缚着的古尸。
“所以,他是逃离妖境的媚狐?”
妖境结界五百年开启一次,人界滞留安家的妖物,多是计算时间奔逃而出的,渐渐繁衍,便有了长于人间的百种妖物,有的说书人将他们称作百妖,有的,则命之为百鬼。
白朗倚着墙外的树干,仰头看那张木讷的脸:“怎么,心疼还是矛盾,倘若他是媚狐,再可怜,也不能留存于世的。媚狐饿了要食欲气阳气,便如凡人饿了要吞肉粮蔬果,是本欲,不可教,更不可改。”
玄光望向远处山头,那里杜鹃烈烈如火,燃烧至山腰。
“唉,也不用这样,不言不语好像剜去心头肉一样……他究竟是不是媚狐,我们还不能断言,所以我方才也没拔刀嘛,那样天真的小狐狸,难道我就忍心?说到底还是狐族那些老东西搞出来的,万年前的狐族哪有这样阴邪,那个时候的狐狸走正经路子修成八尾的不在少数,九尾的也不是没有过,哪里像现在这些狐,撑了天也只是七尾……总之,黑白未明,等那只小狐狸出来,我们再看不就是了。”
白鸟飞落,玄光手指翻动,木偶飞身跃至狼妖身侧,山头被抛在身后,野杜鹃的红,成为身后渐渐模糊的背景。
“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