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东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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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霁吃力地拎着两大袋刚捡到的废纸箱塑料瓶，摇摇晃晃地走在两排窝棚中间狭小肮脏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窝棚里稍微过的好一点的人家已经拉了灯，老式的拉绳灯不是很亮，暗橘色的灯光透过小窗子只能撒在外面一点点的地方。
吴霁尽量挑着有光的地方走。
看着前面巷口里嘻嘻哈哈正要点鞭炮的兄妹俩，下意识地躲到路边——她害怕响声。屋里的崔婶被鞭炮声闹出来，看见了角落里颤颤巍巍的吴霁，本就不耐烦的脸色上更添了许多嫌弃，一手拎着一个孩子的耳朵，骂骂咧咧的拖进屋子：“大过年的出去收破烂收破烂，也不怕添晦气！半大孩子白瞎那一副好模样，克爹又克妈的，又被那贪财不贪命的刻薄一家子领走，真是造孽！”
窗前的灯光映着两个人影，似乎是凑在一起包馄饨。
“嫂子，你说的是，那个”新住来的老周媳妇问道。
“可不是嘛！”崔嫂子看似一副慈悲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她自个儿的爹妈四五年前来的这，估计也是什么大户人家破落了，都是一副有知识的样子，那男人插个眼镜有书生气的咧！女的长得也漂亮白净。可惜咯，来这的第一个冬天里，那孩子发烧烧了好久，家底都交待医院里了，后来也不知怎么钱花光了病就好了，结果不久后那男的得病，家里实在没钱治，没两天就撒手了。可不是这孩子克了爹嘛！
再说剩下的两个，一个大小姐身子干不了力气活，一个才五六岁还离不开人照顾,就相互拖累着。当时我就劝她啊，趁孩子还小，长得又好看，赶紧送户好人家，再要点钱，找个男人嫁了，自己日子也好过。诶，不听啊，前两年查出肝病，就是累出来的，没日没夜做手工活，熬到最后，病也没有医，存了几千块钱给孩子。死的时候还是我们几户人家凑得钱办的事儿。
后来巷子西边收废品的老刘和他媳妇贪图这几千块钱，把孩子领走了，走前还把她家能卖的都卖光了，苛得很呐！又嫌她晦气是个女孩，不值钱，不肯让她进屋，在门口狗窝边给她搭个棚子，扔床破被子，一天到晚干活，还就给点剩饭，都饿得脱样了，真是可怜的狠呐!”
“诶，菩萨哟！”老周媳妇感叹了声，“听崔嫂子这话是很可怜她了，怎么不要过来养着？”
崔嫂子夸张地大叫:“哟~这克爹娘的硬命盘你敢接我可不敢接呢！谁家不是苦哈哈的勉强过日子……”
老周媳妇忽然捅了捅崔嫂子，用手指指窗外小声道：“孩子还没走呢，别说了。时节头的这话不合适。”
崔嫂子尴尬地笑笑，搓搓手拿了几个刚出锅的馄饨，就要送出去。老周媳妇拦住她：“怎么不拿个碗，倒点热汤？”
“嗨，那不得多洗个碗么！贱命贱养呗！”崔嫂子打开门一看，巷口已没了人影。
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人也分三六九等。
吴霁抹抹眼角的泪，飞似地跑回老刘头家的窝棚，气喘吁吁地敲敲门，却不敢进屋，只说声：“收回来了！”
听见老刘头媳妇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吴霁赶紧放下手中的废品袋子，回到小窝棚里。大黑的笼子和她的窝棚并排靠着，两个碗也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剩饭。
她捧起碗，里头的饭和着菜根已经凉透了。
从刚开始边流泪边咽饭，到现在已经可以最快速度吃完，这半年里，她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两个人。即使和前十一年恍如隔世，她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生活。
至少饭菜不像夏天那样容易馊，至少大黑不会每天吼她，吓得她心底发颤。
这样的生活，无非是在不幸中找幸而已。
吴霁将藏在自己小窝棚里的牙刷牙膏拿出来，小心地拧开水龙头，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要是被他们发现了自己刷牙，又要挨打了。满口黄牙，满嘴臭气的人，是见不得别人刷牙的。又洗了个脸，冻得发疼，她看看自己满是冻疮的手，呵了大大的一口暖气。
在钻进自己的窝棚之前，吴霁和蜷缩着的大□□了声晚安。
她裹紧了满是破洞的被子，怀里抱着一只陈旧的兔子玩偶，临睡前，她用手捏了捏兔子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坚硬而又圆润的轮廓：“妈妈。”
晚安。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艰苦而平淡地过去，老刘头却在立春的那天把要出门拾瓶子的她叫住，她头一次走进他们窝棚的门。
里面也是脏乱的，充斥着劣质烟草，陈腐的霉味，还有酸涩的脚臭。但看出来明显已经收拾过了，有些东西胡乱收成一□□在蛇皮里。
老刘头找了个地方让她坐，他媳妇坐在他边上，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难得没有骂她。
“你到这也半年了，我们是糙人，下层人，收破烂的，脾气也不好，不算好好照顾你，”老刘头又道，“但我们也算供你吃供你住，也算尽力了。今天是立春，你也别去拾瓶子了，拿着这个，去玩一天吧。”说着，解开棉裤的麻绳，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递给了她。
吴霁下意识看了看老刘媳妇，她一口瓜子皮儿喷地上：“看什么！给你就拿着，命贱东西没收过纸包啊！”
老刘头捅捅她：“少说两句吧，我们都要走、”
“咳咳!”老刘媳妇狠狠地瞪了一眼。
“今天立春，少说几句，少说几句。”老刘头将纸包塞给吴霁，“去吧，去玩一天，不到晚上别回来。”
吴霁迟疑地点点头，出门了。
“要我说，那五十都多给了，你就是什么都不给，让她出去玩一天，她少受一天罪，还能不乐意？”老刘媳妇起身将所有打包好的蛇皮袋收到一起，又将桌上的塑料杯，碗塞进一个袋子里。
“说什么呢？心里没点数的，她那命盘硬的狠，我们之前是养着她，算是给她点恩惠，她不能克我们，现在我们都要走了，又不打算带着她，给她点钱，算是送灾星。万一走了之后遭了什么难，也不算我们的错，克不到我们头上。”
“也是。剩下的拆迁款到了吗？”老刘媳妇问道。
“说是等我们走光了再给，保证一次性到账。”
“这些人嘴里的保证就是狗屁，钱拿到手才是自己的！”老刘媳妇上手拧老刘头的耳朵， “等钱到了，我们就回老家造个房子，我给你生儿子。”
吴霁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还有股烟气。
“总不可能是他们良心发现了吧？”她来回的看着那张纸币，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上衣内里的口袋。
吴霁不打算花这个钱，但既然难得有一天闲着，她想回一个地方看看。
来到这个窝棚区是五岁之后的事，印象中之前住的地方很美很安静：一栋小洋楼，米白色的外墙，爬满了常青藤，二楼有一个阳台，养了很多花草，一楼很大，一条风雨长廊贯穿着花园，花园里有两颗很大的樟树，樟树下是白色的藤编秋千。在秋千上可以看到长廊上满满的紫藤萝。
大概在，出了窝棚区，正对着高楼向左走的地方？
她往那个方向走了整整一天，越走越繁华，但是，没有任何小洋楼的痕迹。眼看天色黑下来，她只能选择走回去。
胡思乱想中，她回到了老刘头的窝棚，天色黑透了，窝棚里却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半点人声，连大黑也不在了。
“没回来吗？今天是立春，不回来了也可能。”吴霁喃喃道。
她并没有深究，照常吃过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窝棚区突然热闹了起来。吴霁拿起自己的袋子出去看，巷口的老周一家和崔嫂子一家都推出了三轮车，正往上面扛包裹。
吴霁的心漏跳了一拍，快步走到巷口，看着忙碌的人群。不止这两家，基本上所有的住户都在收拾东西，有的已经锁门闭户，推着车离开了。
崔嫂子看着呆站着的吴霁，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老刘头昨天一早不是就走了吗？”
老周媳妇闻言抬起头：“呀，怎么搞的，还真的在这！连孩子都能忘啊！”
吴霁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转不过弯来。她下意识转身往回跑，后面的声音追上她的耳朵：拆迁的事儿不是早就……她是不知道吧？老刘头瞒着她卷钱跑啦……
她一脚踹开了房门，连锁都没有上，房内除了零零散散的废品什么都没有了，连桌子都扛走了……
吴霁站在门口，阳光刚好透过她在地上撒成一个瘦弱的人影，她看着空中的灰尘，一颗颗米白色的，慢慢地落到地上。四周的空气安静下来。
吴霁突然发了疯似的拼命地摔东西，那些墙角的瓶瓶罐罐，破脸盆，狠狠地撕下糊窗户的报纸。她发泄式地喊，叫，拼命地乱砸一气！这里的每一寸，她都想毁掉！
喊到声嘶力竭，她深吸一口气，一把甩上了房门，钻进窝棚拿出兔子玩偶，一口气跑回了半年前住的窝棚。里面果然没有人了，或许是搬空了，连锁也没有上。
吴霁在屋里找了个地方躺下，听着外面的声音慢慢变小，天黑下来的时候，终归寂静。她知道，这个贫穷热闹过的地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生活怎样过下去？她不知道。
她昏昏沉沉想了很多，这屋子里四处漏风，手脚失去知觉，渐渐陷入沉睡，恍惚中又觉得热得发燥，后来直接陷入昏迷，以至于没有听见外头轰鸣的机器。
“砰！”震动中一块瓦片砸到了她的左腿上。
“…嘶…啊！”她瞬间疼出了眼泪，慢慢睁开眼，勉强支撑自己爬去开门。
外面天光大亮，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不远处一个长身直立的男人转过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东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