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江陵春

38、来访者

　　宋娟说道这里有些个不好意思，特别对两个未成年说她怼人的事。

　　同为女性，我却颇能明白她的心理。
　　即便是长于城市，我也依旧能听说周围这些对女性不公的话，甚至有一些话，当事人口中说来还颇觉得是一番道理。若是反驳了回去，明明是自己的正理，还要被上纲上线到“女权”。

　　我问她：“那您心里有什么盘算？”

　　宋娟低下了头，像在看小腹，“我这样说，你们一定会当我优柔寡断，可这是一个生命。有一个生命在自己腹中的体验……不由得人不慎重。”

　　当时她这么说，然而少女时的我依旧是不能理解的，我们离那个为他人负责的年龄还太远了。

　　“说什么和李佐的感情也好，其实他人去了，我还要过日子。不是不念旧情，而是死者已矣，活人还要继续走下去。走下去，并不代表就对他没了感情。”
　　她似乎也是在反省自己当时的心路历程，“所以我是优柔寡断了，那几个人说的其他话都当混账话听过算过，可有一句话进了我心里——杀人。我知道胎儿不算人，这也是我自己的身体权，没有人能干涉我做决定。伦理上说我‘杀人’也是不成立的。但是……”

　　知道腹中有这么一个小生命，依旧叫她犹豫了。

　　这就是别人的事了，我们也无权干预。无论她是最终决定生下来还是打掉，正如她说的，是她的身体权，要是男方因此打上门还是怎么的，也是她的麻烦她的故事。在这里，我不作评价。

　　然而事情就出在宋娟的犹豫之上。

　　因为一时对这个孩子硬不下心，等她出院后，男方的母亲又对她纠缠起来。
　　本来也没什么大病，当天签了字就出来了。没地方住，李佐的公司暂时还没来赶人，天色也晚了，只得住回去。

　　这老婆婆又是炖汤买菜，又是开解做她思想工作的。

　　宋娟厌恶至极，她近来也是不顺，第二天还要上班，顺便还要找房租。
　　她第二天差点连班都没上成，老太拦着她说要照顾她，实则李佐死了，双方已经没干系了，宋娟人一走，这大城市里要上哪儿再去找她？

　　宋娟讲道理也没用，她说阿姨我班总要上的，回来再跟你说；对方就说你都怀着孩子了还上什么班，阿姨照顾你。钱？钱的问题没问题，阿姨家帮你出。
　　歪缠了半天，总算叫她逃出来了。本想收拾行李走的，这下她行李都不想要了。

　　外面躲了一天，结果不知这老婆婆上哪儿知道的，第二天给直接堵宋娟公司门口。
　　宋娟做了几年了，在公司里好歹也是个小领导了，真是特别的丢人——对方这层次的家庭妇女也就是想着闹事，只要叫她觉得丢人了，为了息事宁人，软一点性子的女人都会乖乖听了他们的王八道理。

　　闹事，叫了几个乡下亲戚来，嚷嚷得大声，就是要叫得宋娟的同事都听到。当场几个大姨大妈就抢了人准备拖走了，宋娟大叫着要报警，最后是把公司办公室主任引出来。主任还算好，这种事只能两边讲和，把男方家里先劝回去。
　　等人走后又和宋娟谈，这说起来也是私事。办公室主任是个八卦的老男人，心里未必没有什么龌龊想法，只是明面上大家都是“正人君子”。

　　这“正人君子”就和宋娟谈心，问她打算，又说：“你要生孩子那就要请产假了？”

　　宋娟惊讶道：“我说要生了？”

　　“那不管你怎么决定，这既是你的私事，又要影响到你的工作。希望你能调节好这一切。”

　　这话说完第二天，男方家见没着落，又来闹事。
　　这回把人赶走后，领导就商量着，下午就找了宋娟面谈，可以给她“放假”，不管她生不生孩子，公司里关系给她保留着。工资自然是按全市最低线算。

　　宋娟很清楚，这是因为不能辞退怀孕的员工。又因这家外企在CBD，周围都是高端客户群，不想有负面影响。知道的是员工个人的私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公司产品出问题被人打上了门。

　　不开除，白拿一份工资，虽和之前有差距，到底这企业还不算完全的无理，要是真生了孩子，以这个企业的工资标准拿一笔生育金，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宋娟心想不拿白不拿，反正她最近也心累得很。囿于这个层次，白领女性又有点小心计，心想呵呵，她是财务主管，就这么叫她当下就回家，她干脆也不交接了，反正是公司叫我回去的。就看他们后面的活怎么收场。
　　这也是很多白领女性都有的心理，工作能力不错也颇能担当一面，就觉得公司少了她就是不行的。宋娟走时还有些要憋一口气的意思。

　　后来的事情发展宋娟就有些羞于启齿。
　　她到底还是跟男方家回了老家。

　　我听了这话真是吃惊不已，因为前面听着宋娟的话，虽觉得她有时有些小资女性的自以为是，到底还算是个思路清晰的人，怎么就跟男方回老家了？

　　羞于启齿宋娟也要说：“哎，后来没了工作，房租也贵，上了那么多年班，平时也没空去看这个世界，就有些想着……干脆趁这个时候去多走走多看看。”
　　她继而想去旅游散心了！

　　我心想，大姐你可还怀着一个呢，麻烦在眼前不去解决，倒先有心情去“小资”，这要人家说啥……

　　这时男方态度也缓和下来了，不逼迫了。改为好好谈心了，是男方的父亲出面，由于之前纠缠的都是李佐的母亲，这一家之主出来以讲道理的姿态来解决问题了，宋娟也心想着，这事总要有个收尾，就去了。

　　约在茶馆里，李佐的父亲看着倒是体面，一问是镇政府里做事的，他家也不算全是农村，这一代的农村，当地人大多都出去闯荡了。就李佐家而言也是搬到了镇上。

　　到底是政府做事的，李佐的父亲一开口说出的话就叫人很舒服：“宋小姐你和李佐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要还在，兴许也是一家人了，也是我们没福气。”
　　他态度和缓，并不见逼迫，说到死去的儿子隐隐压着忧伤。

　　“我对我爱人之前对你生活上的骚扰道歉。”说着老人站了起来鞠躬。

　　宋娟不是个尖刻的人，吃软不吃硬，有人逼迫她便要逆反，别人话软了，她就不免同情上了。
　　连忙也起来扶他，“叔叔，使不得。”

　　这一看之下，老人头路上夹杂着白发。

　　他们当地人结婚早，李佐的父亲去年才过五十大寿，今年就丧子。搀他的时候，老人一抬头，额角有一片白癜风。

　　李佐的母亲在旁边也讪讪的。

　　“宋小姐的身体状况，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会尊重。”男人说道，一旁老妻犹豫着想说话又按捺了下来。

　　宋娟一时倒不知说什么了，这家人改走道德楷模路线了吗？

　　“出于私心，我们是李佐的父母，当然希望你生下孩子。”李佐的父亲说道：“不过将心比心，你也有父母，都是为了子女，你有自己的考虑也是理所应当。”

　　听他这样说倒是个讲道理的人，宋娟的态度便也松动了。
　　“当然如果你愿意生下孩子的，我们也会照顾。不愿意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宋娟还是觉得这家前后的说辞差距太大，一个家里怎么妻子能胡搅蛮缠至此，做丈夫的倒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这样的现象有吗？或许还真有，但更多的情况下，宋娟相信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说道：“我能问下为什么吗？”

　　李佐的父亲便说：“这样闹下去，对亡人不好。”

　　这个说法倒让宋娟惊讶了。

　　“他走都走了，走后还弄出那么多事来，曾经的亲人爱人闹起来，他在地下怎么会安心？”李佐的父亲说道：“当然你要觉得我这话说得空，那不如再说开些，我们老夫妇也是要过日子的。”

　　这时候李佐的母亲似乎很不赞同。

　　他父亲道：“我们老夫妇俩大半生养了这么个儿子，不瞒你说，就算留下个孙子，那我们人生末了末了最后二十年还要为了这个孙子辛苦，总要培养成人吧？二十年，又是一场辛苦。我家普通人家，又没皇位要继承。”他开了个玩笑。“何苦呢，叫你一个闺女蹉跎自己的一生，也叫我们老两口又辛苦个二三十年。”

　　宋娟心里情感复杂，便找一句能说的话说：“您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也要看开。”说着这老人忍不住拭了下眼泪，“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又能怎么办？我宁愿能替了他。但人活着，就还要过日子。”

　　宋娟便想，这在镇政府里和公务员一起做事的，到底觉悟就高。不像他妻子，农村出身的家庭妇女，就想着一定要个孙子传宗接代。

　　互相又说了几句，倒不再剑拔弩张。

　　李家老夫妇又在H市住了几天，收拾李佐的遗物，这期间宋娟也不免跟着整理，一同悼念了他一回。
　　曾经因同一个重要的人有了交集，话说开了，反而有些当亲眷走动的意思。

　　便问道互相后续的打算。
　　李母道：“我们老两口还有什么好想？就回镇上继续过日子。”看她的态度，她其实对放弃宋娟这个孩子依旧是有想法的。

　　李父道：“慢慢来吧，我们都需要时间走出来。”
　　又问宋娟的打算。

　　“我……”宋娟便说，她已经半被辞退了。

　　这前因后果一说，李母便有些不好意思：“都怪我不好，连累你工作了。”

　　宋娟口上说没事，“正好也出去走走吧，等回来……”无论是准备生孩子还是打掉坐小月子，散过心后她再做决断。

　　“出去旅游啊？那也累吧？你不回家看看？”

　　宋娟皱了下眉头，自己也没注意被对方看在了眼里。
　　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因买房和家里闹得不开心，现在自己有了这样的事，回去还不定受什么冷眼呢。

　　她以为自己装得自然：“没得回家去了，要叫家里担心。”

　　李家也就大概摸清楚这姑娘的底细：爹妈不疼，出了事都没人帮出头的。
　　便立邀她一起回老家。

　　“一样要去散心，倒不如去我们老家看看，你一时还怀着孩子，没人照顾可不行。这一起同路，也由我们照顾你。”李母殷勤地说道：“再者，这也是李佐生长过的地方……就当去看看吧。”

　　她说得哀切，也勾动了宋娟心里对李佐的情意——确实是爱过的人，只因这两个星期的麻烦事，倒叫磨去了这份感情。

　　当下便也同意了，抚着小腹，又想无论生不生孩子，就当最后怀念一次李佐，也当是带着孩子也去生父的故乡最后去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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