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25、古代女文青缘何误终身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古往今来，有多少痴情少女幻想着爱情神话降临在自己身上，能与一位风流俊雅、温柔体贴的意中人双宿双飞，共偕白首。可惜美满的爱情往往只出现在故事中，残酷的现实总是给人留下太多的遗憾。
　　明末戏曲家吴炯在《绿牡丹》中讲了一个庸才请枪手作诗骗婚的喜剧故事：翰林学士沈重世居吴兴，告老还乡后，只有一女婉娥承欢膝下。一日春光明媚，沈重见后花园中的绿牡丹盛开，一时来了兴致，便发起诗社，邀约文友吟咏绿牡丹，各赋诗一首。车本高、柳希潜二人本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过各有妙招，车本高叫妹妹静芳代笔，柳希潜则请家庭教师谢英代笔，结果柳希潜取作首卷，车本高次之，而满腹经纶的顾粲却屈居榜末。
　　车、柳二人欲各以佳作赚取沈婉娥、车静芳二位美人。但顾粲十分不甘，要求重新比试，而且考场严禁夹带纸条，两个草包终于露出马脚，狼狈而逃。沈重与车家本是通家之好，他将顾粲招赘为婿，又作主将车小姐许配给谢英。柳希潜和车本高哪肯死心，他们又生一计，花重金买通报录人，声称今年科举及第的题名录提前揭榜，将车、柳二人都录在榜单上，只要一时骗得佳人，即使随后谎言被戳穿也不打紧。车、柳派仆妇前来催促，当晚就要迎娶二位小姐，但沈重坚信自己的眼力，执意不肯。一群人正在争吵拉扯间，真正的报录人到来，谢英、顾粲高中前两名；随后又有捷报，沈重被钦点为内阁大学士。车、柳二人不敢再有异议，顾粲与沈婉娥、谢英与车静芳这两对才子佳人双双拜堂成亲。
　　倘若清代袁枚的杰出女弟子孙云凤读过这个故事，或许会引以为戒，对未来夫婿多方考察，不致遗恨终天吧！云凤出身于杭州的官宦之家，与其二妹云鹤、三妹云鹏俱有才名，三姐妹同为袁门女弟子，大姐云凤的美貌和文采最出众，被誉为“扫眉才子”。云凤仰慕者虽众，但大多难入她的法眼，她一心想自己挑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袁枚时常召集女弟子在风景名胜饮酒赋诗，数十名闺秀济济一堂，莺啼燕语、脂香粉腻，别是一番风情。许多文人学士也慕名前来，欲借切磋诗词之机，一睹才女的芳容。每到这时，“男女授受不亲”的界限便被暂时打破了。
　　在一次袁门女弟子的诗会上，有个名叫程懋庭的公子恰巧坐在她身边，趁机对她大献殷勤。程公子还从袖中抽出一纸信笺，请她品评笺上题的一首七绝诗。云凤若不经意地接过一看，文辞倒也清雅别致，不觉赞赏一番，从此对这人上了几分心。自此，程公子托她的一位闺友不时送来一首诗，或一阕词，聪慧敏感的云凤心知肚明，这分明是在委婉地向她倾诉相思啊！她细细回味酒席间他的音容笑貌，波心荡起阵阵涟漪。
　　当程家派人来提亲时，父母问她的意思，她含羞低头不语，那便是应允了。才子佳人修成正果，是何等美满。然而婚后不久，她才骇然发现，丈夫不过是个寻常酒色之徒，见到笔墨纸砚就讨厌。他呈给云凤的那几首诗，是一个与之相好的歌妓所赠，那歌妓希望以此唤回情郎的心，不料依然被他无情抛弃。他不仅不珍惜情人的赠品，还用它骗取了另一位姑娘的芳心。反正生米已煮成熟饭，程懋庭见谎言被戳穿，索性恢复了花花公子的本性，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云凤郁郁不乐，只身返回娘家，从此与夫君形同陌路。
　　人生的四大乐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小说戏文里，有多少才貌双全的书生受到佳人的青睐，只因时运不济，尚未取得功名，被各种反动势力所阻挠。一旦金榜题名，所有的障碍都立刻土崩瓦解，男女主角必然喜结良缘，比如《西厢记》中的张君瑞和崔莺莺，《幽闺记》中的蒋世隆和王瑞兰，《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和山黛……因此，古代的少女们都有一个状元梦，嫁给状元，哪怕是侧室，都是心甘情愿的。
　　清代有一位天真的少女，为这个美梦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康熙五十七年，夺取状元桂冠的是江苏常熟人汪应铨，那时他已过不惑之年，一脸麻子，而且大腹便便。尽管他在老家早已有结发妻子，不少青春貌美的小姐依然对他仰慕有加，前来说亲的媒婆简直将寓所的门槛都踏破了。浪漫多情的陆小姐尤其殷切，表示自己愿为侍妾，而且倒贴妆奁。她想像着以后日日伴着状元夫君的生活：他读书时，她就在一旁为他磨墨；见他口渴，她便默默地为他斟上一盏茶；天热额头沁出汗珠，她又拈起一方香帕为他拭汗……自然，她不仅仅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更是与他心灵相通的伴侣，能与他赌书泼茶、诗词唱和。得美人如此眷顾，汪状元又怎么忍心再加拒绝呢？
　　新婚之夜，状元郎被一帮闹洞房的宾客灌得烂醉，酒食吐得大红吉服上污秽不堪，一被搀进洞房就歪倒在桌边，睡得像猪一样，呼噜声震得屋瓦都簌簌作响，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晾在一边。陆小姐枯坐良久，百无聊赖之际，偷偷挑开红盖头的一角，见自己望眼欲穿的新郎原来是这样一副尊容，心都凉了半截！这一生所托非人，是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况且嫁给他是自己再三求来的，这一肚子苦水又能向谁诉？她越想越难过、越后悔，恨自己有眼无珠，独自伤心了半夜，撕下床单结成一条绳子，默默地悬梁自缢了。后有好事者送给汪家一副对联：
　　国色太娇难作妾
　　状元虽好却非郎
　　看来还是李渔《风筝误》里的状元韩世勋高明些。他一心想物色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为妻，高中状元后，很多媒婆争相为他牵红线，他担心媒婆之言不可信，一定要眼见为实。可深闺中的大小姐怎能轻易抛头露面，任他像买菜一般挑挑拣拣？韩世勋想出一招，御赐琼林宴后，待他骑马游街时，让媒婆携小姐出来看热闹，他便乘机打量对方一番。若是相不中，事情便到此为止。陆小姐也大可以乘汪状元游街之时暗自相亲，不过由于状元披红挂彩前呼后拥，就算是个丑八怪也会被美化不少，陆小姐又站在远处，未必看得真切。
　　不过，更加计高一筹的当属晚唐宰相郑畋。才子罗隐貌若钟馗，却满腹经纶，写下“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不仅被歌妓们争相传诵，还远播到名门闺秀的耳里。郑畋之女便是罗隐的忠实追随者之一，有一次读到“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时，简直爱不释手，忍不住在父亲面前再三吟咏。能够写出这些锦绣篇章的人，想必也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公子吧？她爱屋及乌，又对罗隐的风姿遐想联翩，乃至茶饭不思。
　　郑畋明白女儿的心思，但罗隐的容貌实在不敢恭维。为免女儿日后反悔，郑畋在家隆重地宴请罗隐，与他畅谈诗文。预知消息的郑小姐躲在屏风后，向席上的嘉宾偷偷望去，但见那人身板瘦削不堪，面如锅底，双目暴突，颧骨高耸，只惊得倒退三步，勉强捂住一颗快要跳出腔子的芳心，飞身逃回闺房去了。她流着泪狠狠一咬牙，当即将罗隐的所有诗作付之一炬，相思病就此不治而愈。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假如郑小姐就那么冒冒失失地嫁给罗隐，十有八九会以悲剧告终。
　　自从汤显祖的《牡丹亭》问世以来，不知勾引了多少愁思满怀的幽闺少女！明代娄江女子俞二娘秀美聪慧，在闺中常以作诗填词打发时光，她平生最喜品读《牡丹亭》，还用蝇头小楷在剧本边缘写下密密的批注，且颇有见地。因深恨不能如杜丽娘那般得配良缘，她终日伤心落泪，竟尔香消玉殒，年仅十七岁。汤显祖得知后，感慨万端地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其一）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上，天下有心人。（其二）
　　清代广陵才女冯小青，嫁与杭州冯生为妾后，为主妇崔氏所不容，迁往孤山别业。她闲来也拿《牡丹亭》消遣，并题诗曰：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临终前，她命画师为自己画像，自奠而亡。《红楼梦》中的林妹妹走到梨香院的墙角下，听得一个女孩子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时，也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我看来，杜丽娘生前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中意的男子，直到死后方得与情郎缔结丝萝，《牡丹亭》何尝是一个喜剧。
　　青春苦短，知音难觅。这些自负才貌的女子，显然比大多数“无才有德”的文盲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那便是情感的共鸣。然而她们长年囿于家室，每日面对最多的便是夫君，自然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当她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便难免伤春悲秋了。倘若她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粗蠢汉子，懵懵懂懂过一生，或许也算是一种大团圆，却并不值得羡慕。
　　2015年5月31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