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六十三)
酒吧里的音乐,正是那首张学友的《我真的受伤了》……
蒋辉不是玻璃心,不是丢不起面子,也不是没经历过种种尴尬难堪。学生时代,多少次被体育老师要求跑步、跳远,他只能面露难色小声回答,自己腿不行跑跳不得。工作以后,在施工现场,客户要求自己爬上铺路设备去实地检测,而那种几个铁棍似的梯子,他哪上得去,他只得向客户说明自己的情况以求谅解,可客户却冷眼看他,甩给他一句,“派个瘸子来顶什么用!”
“瘸子”、“残废”这类的字眼,时常就会刺痛他,但心里的痛如同腿上的伤疤一样,愈合又伤,伤了再合,多少次循环往复,那道疤终形成了厚厚的茧,这茧来之不易,是保护的屏障,虽然看上去丑,摸上去硬,但这茧让他远离疼痛和苦楚。
蒋辉不怕有人叫他“瘸子”,可是他受不了任何人因为他的缺陷而遭受歧视、侮辱。更何况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爱的人。戴小娜是个多要强、爱面子、追求完美的人,她怎么能跟他一起受这样的冷眼。
蒋辉面对戴家父母的反应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他只知道戴小娜要嫁人的话,一定是要过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他一起被人看不起,或者是要不断的证明他们很幸福。他很清楚,他现在之所以在别人眼里过得还不错,全是他不断的证明自己,他可以,他行,得来的。其中的辛酸、艰难,只有他自己明白。
又是一口烈酒冲进他的喉咙,眼前的灯光似乎更加昏暗了,耳边的嘈杂也渐渐远去,他一只手撑着发涨的脑袋,一只手握着半空的酒杯。
刚一闭上眼睛,儿时的光阴似乎又重演。
他文化课考了年级第一时,他身边的同学们则会平静的很,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可到了选举班干部时,没人选他当班长、当学习委员,却偏偏有人提名他当体育课代表,理由是他什么项目也参加不了,可以有空给大家记体育成绩,而这样的提议一出,他得到的票数竟奇高无比。当老师公布选票结果时,虽然他再也无法安然地坐在那儿,而一恕之下瘸着腿走出了教室,而那群数理化搞不清可有球必踢的野小子却起哄似的齐声声的喊他的名字,一遍一遍……
日子久了,“瘸”字也听得多了,蒋辉渐渐的对他的腿似乎已经麻木、习惯了,自己身体的不便逐渐找到了应付的诀窍,比如转身时的重心调整、上下楼梯时的节奏控制、坐下起身时习惯性的扶下椅子扶手,总之他自己已经适应,而别人口中的话也就显得不那么刺耳了,他的心态也积极的调整到了,老子就是瘸,也没让你背,没让你扶,关你屁事。他以为自己已经练得了一颗钢铁之心,油盐不进,可谁呈想半路杀出来个姑娘,非得要跟他白首不相离,却着实让他犯了难。
未来丈母娘的一通奚落,倒让他一下子醒了,他才意识到和戴小娜恋爱的那段日子似一场梦,而这场梦不可能一直做下去,做到结婚生子。他和着烈酒,心中暗暗许下几个罢个,拍了拍豪无知觉的假肢,这腿真的与别人无关。
杯空人醉,蒋辉双手撑着桌子起身,可是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个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腿脚不便又没带拐杖出门,用手奋力抓着椅子也没能起身,真是丢人丢到太平洋了。酒保可是见怪不怪了,每天不连拖带拽的送几位客人出门,这一天就关不了门,于是酒保一边客气的询问要需要什么帮助,一边扶他起身,让他倚在沙发上坐好,见他言语还算清楚,也很配合的用手机支付了酒钱,酒保欲帮他叫出租车送他回家。
虽然蒋辉人是醉的,但他脑子还是清楚的,这种蒋氏醉法很特别,他只是觉得四肢绵软,不听指挥,头重脚轻,可他却一点也没迷糊。他知道自己的汽车还停在门外,还意识到自己这样子根本无法独立行走。于是他谢了酒保,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在手机联系人里找人帮他。从A翻到Z,他真心觉得最靠谱帮他的人,随叫随到,不问任何,不会对他问东问西,不会唠叨埋怨,只有戴小娜。
戴小娜,多好的姑娘,冰雪聪明,外柔内刚,貌美体健,只可惜她没有一丝缺点,如果她不是那么美,自己也好忍心让她跟自己将就过了,如果她不是那么优秀,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家庭妇女的料,也值得让她照顾日常起居,再或者她也有那么一丝缺陷,也好厚着脸皮跟她往一块凑。可偏偏她是完美的,无懈可击。
最后的解决方案还是叫了代驾,酒保把蒋辉连扶带架的弄到车上,专业代驾先确认了送达的目的地,又将手套坐套依次弄好,缓缓驶出停车场。代驾小哥正想打了方向往大路上转,蒋辉却说,“顺着湖边的小路兜一圈,再走。”
代驾小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开车计公里数,于是打了方向调转车头,而蒋辉心中念的还是那个姑娘,他真怕那个傻丫头还守在湖边哭。月影人稀,湖边除了两株斜柳,还真不见什么人影,路上三两的人也是行色匆匆,没人会在这数九寒天的夜晚在外面喝风。蒋辉微闭了眼,自嘲自己真是想多了,人家姑娘会那么一根筋吗?
恰在此时,湖边一个清冷的身影映入蒋辉的视线,果真是她。戴小娜如入定了一般,呆立在湖边,任由那刺骨的寒风撩起衣襟长发。蒋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电话中的言辞过激,她不会是想不开,要做傻事!
蒋辉顾不得头晕目眩,脚下不听使唤,打开车门,冲了下去,一下子把戴小娜从身后抱住,而这错不提防的一抱却把戴小娜吓了一跳,以为是打劫的,而她下意识的防护也是过了头,反手一把擒住他的胳膊,拼了全力往河坡下推,而蒋辉本就站不稳,再加上洒醉四肢无力,一下子便被那满心怒火不知向谁泄愤的妹子推倒在地,又滚了三番,摔到湖面上。
(六十四)
这个反手扣手腕加背摔的动作,若不是戴小娜有多年跆拳道的底子是绝使不出的,再加上她今天一股怒气直冲上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中只想摔死那个从她身后偷袭的毛贼。
可摔下去的那人穿了黑色大衣一身贵气再加上戴小娜身后投来明晃晃的汽车大光,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立即傻了眼,她身后停着玛莎拉蒂,湖面上躺着的那人依稀可见,竟是蒋辉。
老天跟她玩笑开大了,看着湖边冰层上那具一动不动的躯体,戴小娜吓得手心出了汗,该不是被摔死了?她一边往往堤下冲过去,一边否定自己,不至于,不至于,只是摔倒而已,也许是摔昏过去了…….
来到近前,捧起他的头,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并没有什么外伤,她急切的呼喊他的名字,“醒醒,醒醒,你怎么了,怎么了?”
若不是那微弱的呼吸,戴小娜真以为他死了。直到路边的代驾小哥向她喊话,“是开车送他去医院还是叫救护车?”
戴小娜已经完全没有主意,声音颤抖着说,“哪个快呀?你先帮我把他弄车上去吧……”
代驾小哥歪了歪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到湖堤下,俯下身子,示意要背他走,戴小娜正欲搬动蒋辉的身子,他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别动我,我的腰很疼,叫救护车来吧。”
戴小娜听到他的声音,激动极了,真庆幸没把他摔死,随即用一股蛮力将他的上身拉起来,放到代驾小哥的背上,“别等救护车了,这冰面上太冷,我们直接去医院,很快就到。”
代驾小哥背上蒋辉后,跌跌撞撞的奋力向汽车走去,边走边问,“这哥们这腿怎么回事,我抓不住呀?”
戴小娜在蒋辉身边一侧扶着,意识到代驾小哥应该是摸到他的假肢,回他,“你抓他的大腿,小腿是假肢。”
代驾小哥突然又“唉”了一声,紧接着快走几步,把蒋辉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塞进汽车后座,然后半弯着腰,喘着粗气对戴小娜,“他裤子怎么湿了?摔尿了?”
不容戴小娜说什么,代驾小哥径自从汽车后箱取出自己的折叠自行车,“我先走了呀,后面还有活,右转就是医院。”
戴小娜定了定神,发动汽车,玛莎拉蒂那轰隆的汽浪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
抵达医院后的一阵忙乱过后,蒋辉最终被安置在了急诊病房里,雪白的床单映着那张惨白的脸,戴小娜守在他的床边,大气都不敢出。蒋辉微睁了眼,目光聚集到戴小娜身上,问,“医生怎么说?怎么这么久还没个消息?”
戴小娜虽然也是心中忐忑,却只得故作镇定,“急诊医生说还不能确诊,要等其他科室的医生一起会诊。”
蒋辉闷哼忍痛,“那就是很严重?”
戴小娜内疚极了,可说什么道歉的话也没用了,人已经躺在这儿了。此时走廊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急诊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快步走向蒋辉,光凭那眉眼就知道,这人一定就是蒋辉的兄弟,他打量了下戴小娜,直接问,“情况怎么样?”
戴小娜怯声说,“还不清楚,医生说要会诊。”
蒋辉也开口了,“哥,你去找一下医生,再问问。”
蒋家大哥追问,“你现在有什么症状?”
蒋辉低声道,“腰部很疼,现在用了止疼针,好了些。腿有麻痹感,又酸又软,无力。”
戴小娜积极补充,“刚摔伤时,他还曾经失禁过一次。”
此话一出,蒋家大哥瞪大了眼睛,“什么?”
而蒋辉听到这儿,如果他还行动自由,他真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蒋家大哥出门去找医生了解情况,病房里只剩下一片寂静。蒋辉微闭着眼,转过头不去看戴小娜,却问她,“你说,我会不会瘫痪。”
戴小娜已经被吓得半死,被他这样一问,更是胆战心惊,可心里又是万般委屈,弄得她泪水涟涟,“不会的,你的腿不是有知觉吗?我知道你怪我把你摔伤,我真心不是故意……”
蒋辉伸出手去拉了拉她的衣角,“我不怪你,只是真心佩服你这身手,三两个小流氓近不了你身呀。”
戴小娜破涕为笑。
(六十五)
病房的门再次开启,蒋辉的大哥长腿一迈跨进来,对戴小娜冷冷的开口,“你出来一下!”
戴小娜抹了脸上的泪,满心以为是蒋家大哥要跟她交待病情,于是快步走了出来,乖乖立正站好在他面前。
蒋家大哥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呼了口气,“我是蒋辉的大哥,蒋鹏。你是他朋友?”
戴小娜抬了头,刚想说些什么,却硬被他打断,而且话峰转了个大弯,“你明知道他腿不方便干嘛跑到那湖边去?他怎么摔到湖堤下边去的?”
戴小娜被这突然的质问吓着了,她本就心虚再加上故事情节错综复杂,她一时还真不知道如果讲清楚,只得支支唔唔道,“我不是故意…….”
蒋鹏听了这几个关键字眼,嗓门提高了一倍,“你推他下去的?”
戴小娜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能边哭边解释,“我不知道是他从身后过来…..”
此时病房里的蒋辉已经听到门外的交谈,他知道那个臭脾气的大哥肯定不会对戴小娜有什么好脸色,果真蒋鹏绅士风度全无,拿个女孩子当个臭贼一般的审,于是蒋辉用手使劲的拍了拍房头柜,对门外喊话,“哥,你进来。”
蒋鹏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声音,却不打算理他,因为他心中的埋怨还未发泄完,他对着戴小娜低吼,“你有没有点脑子呀?懂不懂一点常识?摔伤后不能随意挪动他,会造成二次伤害的!”
戴小娜一下子愣住,她记得当她使出蛮荒之力去扶蒋辉起身前,他的确要求留在冰面上等救护车,她把自己的嘴唇快咬出血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都是我的错,如果蒋辉真的有什么事,我一定会照顾他的,出钱出力,出什么都行。”
蒋鹏就这样瞪着她,瞳孔里能喷出火来似的,“说这些有什么用?”
戴小娜也急了,“那你要我怎样?要我偿命,都随便你!”
蒋鹏不屑她的信誓旦旦,“Stupid!!!”
戴小娜还就不服了,正想跟他理论,好好跟他讨论下为什么自己会把他摔到湖下边去,可病房里的人耐不住了,给蒋鹏打了电话,“有什么话你们进来说,干嘛要瞒着我!”
蒋鹏挂断电话,径自进了病房,来到他的床前,很直接的说,“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很不靠谱!”
蒋辉叹了口气,看了看站在蒋鹏身后的戴小娜,低声说,“你说对了。”
戴小娜倒是被他们两个气得乐了出来,她上前两步来到蒋辉近前,“对,你说对了。我没法做到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就是不靠谱吗?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就是靠谱吗?”
蒋辉不置是否,却说出更让人寒彻骨的话,“我已经这样了,你我还有什么必要纠结谁对谁错。”
这话在理,戴小娜没法反驳,她认了,这就是命。她转了身,对蒋鹏说,“至少让我知道他的伤到底怎么样?我也好该赔的赔,该还的还。”
蒋鹏的语气淡了,“算了,你没什么该还的,该赔的你也赔不了。”
戴小娜听出蒋鹏话里有话,而且他似乎知道他们的事。她不甘的把目光转向蒋辉,似在请求给她一个机会留下来。
蒋辉的手死死的握住床边的扶手,似乎要把那扶手捏碎了似的,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始终没有开口。戴小娜明白他的挣扎,她知道他没有那么狠心,于是她走近他的床头,半蹲下来,取了纸巾帮他擦试额头细密的汗。
蒋辉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绝决开口,“你走吧,别再来了。”
戴小娜那股蛮劲又来了,“我可以走,但不是现在。在你康复之前,我会一直照顾你。你不用拿我当什么朋友,当护工使唤就好。”
蒋辉松开她的手,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蒋鹏明白他的心意,也是拿这个固执的姑娘没了办法,缓和了语气,好言相劝,“现在还没确诊,要等明天主任来了再会诊,所以今晚没什么可做的,你就先回去吧,让蒋辉也好好休息。”
蒋辉再次转过头来,看着戴小娜,眼框微红,闪了丝丝点点的雾气,柔声说,“回去休息,明天见。”
这一句暖心的话,立即生效,戴小娜瞬时变成乖宝宝,离开了医院。
待戴小娜走远之后,蒋辉不悲不喜的说,“我如果要活就一定要有尊严的活,如果注定要瘫痪,也没必要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