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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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白乐正无端受诛责 梁都尉存心博悦誉
却说袁守望父子二人以为息肩逆旅，躲过阴气入侵，却不想碧卿夜半惊梦，又闻门外人喧马嘶，难免疑心生暗鬼，以为自己误闯鬼蜮，遂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忙找寻隐匿处直勾勾盯紧房门，连大气都不敢出。待二人屏息静气，忽见外面戛然而止，最先簇拥进来的相貌堂堂，华贵出众，紧跟着都雄赳赳气昂昂，八面威风。莫说别的那些个跟班随行，就数那走在眼前的公子哥们，身着突厥衣，却非突厥人。且瞧他：
纵使万般相，珠光宝气亦难掩，翩若惊鸿，气质佳，君临天下，似游龙。虽有满腹经纶书生气，却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刀光剑影眉间藏，千军万马眼中伏，不是游牧大可汗，定是宫中显贵人。
袁碧卿细瞧来者不善，因心中惧怕而震颤道：“无常亦非突厥矣？”正是：
上一秒胆大真如虎，
下一秒胆小莫如鼠。
袁守望作个噤声，因自忖道：“自贞观三年行军总管李药师夜袭突厥，残军弃城溃逃，后颉利可汗归降唐王，料那些个贼寇不敢轻易来犯。”遂观前后主仆，礼数自然，不敢逾越，心中愈加肯定众人亦非等闲泛泛之辈。看官呀，莫道袁守望老眼昏花，胡乱猜忌。岂不知他心中有数，那突厥盗伙相貌典型自是好认，眯缝眼扁平鼻，火红脸肤白皙，宽阔圆脸八字胡须，且再看来的过往客官，多是中原人扮作突厥模样。莫不是亡命之徒掩人耳目，就是有难言之隐有意而为。
原来这一伙人果非突厥部落，其中有个缘故，那为首的貌美少年郎乃李世民嫡长子李承乾，亦是当今太子。此皇子自幼锦衣玉食，喝得是玉液琼浆，长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甚是尊贵。碧卿与其年纪相当，容貌有过之不及。只因痴迷突厥风俗到了走火入魔地步，遂把东宫游戏擅自搬到这太平司，建个属于自己小小的突厥汗国，又心生欣羡唐王圣号为“天可汗”，便以天地为大，私下号封“地可汗”。
贞观五年司堂始建，太子大兴土木。东宫辅臣于志宁、孔颖达认其过于糜费，劝太子弃工，李承乾如何肯听，只是碍于二人听由唐皇差遣管授自己学业，不便迁怒，遂假意注名“太平司”，立志学唐王，建太平。孔、于二人悚然动容，方此作罢。
这几日，承乾趁此太宗皇帝大赦死囚无心顾睱，便偷偷溜出宫去游玩，至天黑方回太平司。果不其然，几干人等进得房中来，都把脸上假胡须抛掉，露出真面容来。待太子隐进翔鸳阁解下羊皮袄，便有小厮慌忙上前取了锦衣玉袍换上。那衣虽非宫廷官絁，却也华丽出众，珠宝镶嵌。等到承乾出，侍臣陪从皆已改装换束立在庭下听候。承乾吩咐下去备齐果蔬茶水，赏赐众宾归座，又召来酷爱雅诗乐府，好弄掷箭投壶的陪宴。承乾端高堂而跽坐，朗声笑道：“是时中国强，本宫今微服塞外边疆，眼界开阔，喜不自胜。所闻所遇，唐境昌盛，子民称颂。使我他日作天子，继承父业，定要开疆扩土，率数万骑兵至金城以西纵猎，披头发，效突厥，于阿史那思摩官拜将军，至此不落人后，岂不乐哉！”
满坐皆惊，以为戏言。碧卿与袁守望知悉太子，更是闻之色变，此地原是太子宅邸。又听承乾笑道：“‘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道此『破阵乐』气势磅礴，需由二十八名精兵击打羯鼓，方能演奏恢弘。奈吾冶游，不宜兴师动众，昨日喜派小厮炮制西域佳酿已成，今却苦于仙音难觅，败个索兴，以为不美。贤卿长通，汝有创世之雅乐，以供吾耳聆听否？”碧卿按着太子视线看去，但见高悬幞头冠巾，身着青袍素襦的男子站了出来，面容尤为白净，仪表自是不凡。这音家是谁？姓王字长通，善讴江南吴歌，清雅脱俗似天籁;擅吹《虚铃》，音色深邃而空灵。太子承乾好声色，伶工备用，乐舞助兴。
王长通稽首奏道：“回禀殿下，臣惶恐，近来技艺宽怠生疏，枉负圣恩。但有一人可为臣代劳，必能惊艳四座，广为流传。”承乾喜道：“此人现于何处？”王长通笑道：“当属乐工白明达是也。”这白明达又是何许人也？龟兹人，白仲之后，本是隋主乐正，后隋亡入唐，《唐会要卷》载：『以术逾等夷，积劳计考，并至大官』，隋唐时与王长通齐名，素有“音家博士”美称。
碧卿对袁守望附耳说道：“大凡能通晓音律者，未尝不是些个清雅绝尘人物？”袁守望听了笑而不语。
想那承乾本就不喜明达，因厌恶他从前为隋炀帝幸臣，现又朝秦暮楚择主而事，毫无高洁可言，故不礼贤下士，有意为难他道：“吾闻明达通音律，精歌颂。隋主在朝颇有赏识，予以厚禄。后隋入唐，至今并无佳作，岂非我唐皇有失公允，致使佳音湮没？道是你卖弄伎俩，虚张声势尚未可知？民间所言多为华而不实，不足听信罢。”
白明达吃了一惊，不知承乾作何计较，又恐降罪于他，慌忙俯地拜揖道：“殿下明鉴，臣隋入唐以来，幸得陛下惜才矜宥，每每思之，无不感激涕零，怎敢私藏技艺？为表忠心，臣愿奉曲一支，虽是著者在前，改编在后，胜在精益求精，妙在悦耳陶情，以酬报吾皇再造恩惠，厚德天地。”承乾便道：“且看你如何奏来。”明达起身谢毕，绘声绘色赋歌一曲。起始并不稀奇，后续细品顿觉耳熟能详，原来写这个词的不是明达，而是南朝陈后主的遗音《玉树hotin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惟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hotin。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此曲方出，果然远胜前作。但觉琵琶筝弦繁音促节，歌台舞榭，仿若春梦是旧游，有个妙人儿在眼前，诉情哀思;又似温柔乡重现，魂牵梦萦。说它是迷惑人心，简直是危言耸听;说它是淫词艳曲，偏是首天籁仙音。正是：
闻得钟鼓琴瑟鳴，
不辩十乐与八音。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却怪他（陈后主）：
深宫开hotin，喜抱美人声。
未知江山尽，还如一梦中。
话说听众无不击节称叹，赞其妙不可言。承乾听了也是暗暗喜欢，只是碍于面子还需作些文章，故指白明达的鼻子骂道：“好个田舍汉，安敢欺我词谱不识？那《玉树hotin花》我亦是听过，纵使你百般修饰，远不及后主精髓。且不论能否登上高堂雅座，进得了玉殿金銮，疑是你续作是虚，妒我主上仁政，借此亡国之音糜烂朝廷是实。他日若是盅惑君心，罪可当诛。”喝令差人拿下，欲杖杀之，以儆效尤。
明达被这荒唐之言吓得腿脚瘫软，不知自己何时得罪太子，战战兢兢，连连叩头乞饶，只道：“不敢不敢，绝无此心计。”在座的骇然，连长通也替他求情，心下自责，反害了他性命。且回过头来说，因其房间忒大无人发觉，袁守望和碧卿敛迹于暗中，已把当下景况听得目瞪口呆，也难免义愤填膺，为他抱不平。原来承乾喜无中生有，好玩弄群臣，深谙变脸，行事乖谬。可怜这白明达被他唬得是又惊又怕，冷汗直流。
袁守望暗想道：“自古道：『伴君如伴虎！』为奴才稽首称臣马首是瞻，即便再小心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也有马失前蹄身首异处时候？江湖虽险恶，人心有不古，却也比不上君王来得刀子快？与你一起共事保不齐献谄奸佞，皇帝听进去，任你前朝立下过甚汗马功劳，有朝一日不还得触犯龙鳞斩下头来当马毬踢？要知道旧日恩情是旧日，新仇还须今日销。莫说甚君仁臣必良，为君叫臣死，也是死得份。且待十几年看，臣如何忠良，有幸者加爵封侯，不幸者死后倒还要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岂不可悲可叹？还好自己及早身退庙堂不恋高位，不然到时牵连妻儿无辜，悔之晚矣。”想着，心中不免伤感起来。这袁守望心中有此想法也并无道理，毕竟他不知道所思所想后来竟验证在一位谏臣身上。且按下不提。
只见一人上前鞠躬拜谒道：“望乞殿下深思。前人只道《庭花》惊艳，今有白乐正改编更艳十分，音声悦耳，韵律绝伦。可见真才实学，亦非他人比拟。隋帝在位颇有赞誉，陛下又深爱之，管弦八音最为难得，乐署部伎尤其众多。明达若毙，恐伎乐哀怨，大唐再无玲音消遣耳。”承乾听闻怒视，只见堂下侍立者锦衣绣袄，朱唇皓齿，年纪却也长他几岁，眼眸轻虐，字里行间全无惧色。
承乾扬其目，始终怒而不发。原来说话之人乃太宗赐爵襄阳郡公，城阳公主驸马都尉，已故宰相杜如晦之子杜荷是也。单说杜成公于六月四日玄武门事变，为秦王经纶霸业，秦王承帝位后辅助谋断，使其在政绩上如履平地，更为卓越。这杜荷是承乾的妹夫，又仰仗老父亲的声望，便自高大，不为太子所忌。
杜荷看承乾默然不语，十分得意，又继续说道：“声乐，人之情也。纵情于欢乐场中，欢娱陶情;困情于凄凉之地，烦忧乱耳;寄情于家国黎民，鼓振人心;钟情于男欢女爱，悱恻缠绵。闻者性情各异，一悲一喜，亦在情理之中。陛下曾言：『夫音声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欢者闻之则悦，忧者听之则悲。悲欢之情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民必苦。然苦心所感，故闻之则悲耳。何有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陛下明智，明于日月。依臣愚见，陈主治国，孰与唐皇，安能以一曲声乐陷国于败亡也？前代旧曲，不应以亡国糜音视之。今大唐坐大，殿下若治其罪，百姓闻知必会讽主上好诛杀后臣而无实政，徒增笑耳罢了。”
袁守望见杜荷出来帮腔欣然自喜，碧卿毕竟乳臭未干，听得一些官话甚感乏味，官箴皆是逐臭酸腐。
承乾有意訾毁，但也知明达罪不容诛，因童心未泯喜看人受罪，原想杖樍三十再赦免之，不想被杜荷捋了虎须坏了意图，气得满眼通红，脸上无光。良久，谓为信然，假仁假义道：“莫不是杜都尉，本宫险些有辱主上名节。吾意不在乐者，殷鉴不远，理当时时挂怀，不可忘也”。言毕对明达不以加诛，责令将功补过。
明达伏地谢恩，曲目顷刻而成，名曰《凤舞太平》，又曰《太平曲》。此曲一出，笙簧盈耳，倍添喜庆。白明达心叹道：“陛下也曾言：『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咳！似太子这般靖言庸违，异日不肯娱悦声色，四维不张，德政不修，国亦危亡也。”至此明达心中因承乾妄加诛责而积忿难平，再无佳作奉献。正是：
昔日hotin曲，
今朝唱太平。
犹记亡国耻，
纵逸声未绝。
这边正歌舞升平，醉心于丝竹花谱，却见一名小厮匆匆咨禀，说是鲁王驾临，左右道家相傍，正在门厅候谒。承乾闻言大喜，与座下诸臣宴语道：“七叔到矣”。遂掩乐停音，屏退众臣宣见。鲁王李元昌，神尧七子，与承乾是叔侄关系。初王鲁，累迁梁山都督。文武双全，骑射一流。书画妙绝，音律熟识，由小厮迎元昌入进堂中面见承乾，碧卿视之，大为震惊，见一人明眸星电，浩气苍穹，却和承乾一般年少，身后侍立着两名方术之士，蓝衫素袍，缚发冠巾，道骨清奇，凤目疏眉，好一副神仙法相。
承乾谓李元昌道：“此地非深宫，先人有云：『入乡随俗』。王叔不必拘礼，自省去那些繁文绉句，但说些俚俗之语亦为不可。”元昌欣然允诺。承乾笑道：“王叔若早到，定然不会错失一韵耳。”元昌道：“殿下雅兴，岂敢叨扰。”适才元昌进来，承乾便已注意到他身旁道士，故指着他们问道：“两位天师仙风道骨，不知庙观何处？今在哪一地修仙？”不等元昌举荐，就中有个三绺长髯的素士拈髯微笑道：“小道姓韦名灵符，出于阴阳家流。因常居白云山，亦唤『白云道人』。身傍道童乃吾小徒，名唤秦英，我等近日云游做法，巧遇鲁王尊客善待。今闻殿下幸临宝地，特来拜会。”承乾喜道：“可是汉初张良张天师那个白云山？”韦灵符答道：“正是。”承乾大笑道：“此山集天地灵气，养诸方仙人，今日有缘得见仙姿，方知成道之乐趣。”
说这韦灵符原是欺名盗号之辈，无非占着白云山的名气招摇撞骗，起初鲁王元昌以为有所欺罔，不想果真有些本事，不得不被道法折伏，也不辨识，想着二人既有如此高超仙术，何不借着取悦太子，日后便宜大事，遂不敢懈怠，连夜携此二人谄媚。元昌向承乾道：“白云道人韦灵符身藏绝技，可通变化，精湛口技，善为幻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可使神鬼莫测,真假难辨。”
碧卿虽是官宦世家，但凭其父袁守望与西域商贾略有往来，风土异闻知之不少，自己对梨园百戏也耳濡目染，唯对口技不明所以，欲问袁守望，反被承乾代问韦灵符道：“吾生长于深宫，也知这幻术乃散乐之一，东汉已有之。今人辨析，『无一非虚，无一非假;以虚作实，以假为真。』只是这『口技』尚闻所未闻，又是何术语？”韦灵符接话道：“『口技』源于战国，兴盛至今。有符箓者仿走足异兽，风雨雷电草木;雷法者传音千里，人未言而闻其声。岂非小道矜夸，倘若殿下不信，便可以一试。”承乾道：“怎生试法？”李元昌抢话笑道：“若施法，怎可少了道具。”说着也不等太子他们反应过来，便从怀里抽出一卷轴，仔细摊开，原是一副十分古旧的字画，乃东晋顾恺之的《虎豹杂鸷鸟图》。
碧卿和袁守望见之不解，承乾与韦灵符不知其用意何为。欲知元昌葫芦里卖些什么药，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