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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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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与女娲神殿有着不可调释的矛盾,这矛盾,外人不知其何所起,亦不知何所终,就如静王所言,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静王指责神殿的授福礼弄坏了他准妃的脑子,弄得一个猝然上吊,一个无故出家。
神殿背了两口大锅,反指静王不祀天地不敬鬼神,乃至有此报。
矛盾归矛盾,该走的仪程一样也不会少。
女娲殿为了静王的婚典,早早准备起来,文书们准备好了祝辞,执事们准备好了法器,沐浴斋戒,大殿清扫的一尘不染,新鲜的花朵瓜果铺陈,满殿飘香。
然而这一日郭府并未将新妇送来,等到日中派人去催问,郭府装聋作哑,表示不知有此例。
为新妇平安吉祥操碎了心又丢了个大脸的神殿诸公自然是勃然大怒,命神官小寒去静王府交涉。
女娲殿首为大祭司殷成木,今年刚过古稀,其下设左右祭司,分别掌殿兵与消息,真正掌祭祀之职的是十二神官,以节气命名,另有执事神侍无数,设学堂书阁,机构庞杂分工精细,犹如一座独立的小朝堂。
十二神官都是女人,个个姿容俱佳,都摆着一张禁欲脸。
小寒神官也不例外,就连对着栽培她二十年的大祭司,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她冷冷看着面前枯颜鹤发的老人,言语犀利:“大祭司真是物尽其用啊。”
因为白露神官的缘故,小寒神官可以随意出入静王府,而当年的白露神官,就是民谣中的第一位娘娘,百箭穿身而亡。
如今的白露神官已替上了新人,小寒看这位师妹百般不顺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化成露珠儿消失掉。
殷成木喜怒不形于色:“你和白露真像。”
所有人都这么说,除了脸蛋身材,还有如出一撤的硬脾气,因此二人格外投契,坐卧行走如形与影。
小寒神官顶着一张冷脸,不言不语。
对于这个不用质疑的事实,她既欣慰又厌恶,一半水一半火的纠结,她怀念师姐,那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也想活出自己的模样来。
她知道大祭司把她当成白露在用,可这并不好使。
静王赵端待她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格外给她开了一扇门,她在这扇门里可以自由出入,仅限于自由出入而已。
并不能拿走里头的一草一木,也不能悄悄塞进哪怕一小片新叶。
园子里尽是枯枝败藤,生机已绝。
小寒穿着一身玄色绣银边右衽长衣,这是神官们的常服,被她的纤腰丰臀穿出一番别样的味道。
黑色长发在头顶扎了个高髻,束一顶银色小冠,这高髻小冠,倒是为她添了些仙风道骨。
一双眼也是乌黑的,一眨眼,一交睫,透着股刻板死气,像两汪被囚困的水,不肯生动的流溢。
女娲殿的小寒神官就这么一身沉郁的走进静王府。
守门的侍卫认得她,“刺猬”娘娘的师妹,从前也常常和王爷一起耍,是一根明亮的蜡烛。
小寒毫无阻滞的走到了王府内院,内院空荡荒芜,没有女眷,独居着一个二十五岁的静王。
金墨蹲在书房门口,一手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抓着地上的石子乱抛。
“你主子呢?”
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金墨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他希望她少来为妙,因为他看到这张脸就好想哭,不知他的主子是不是有同感。
金墨抹了一把眼睛,指了指身后的书房:“在里面画画呢,刚睡醒,心情很好。”
小寒朝他点头,抬脚走了进去。
静王看见这张脸并没有想哭,也没有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坐。”
白露是独一无二的白露,名字叫做孟荣华,她已经死了。
小寒也是独一无二的小寒,名字叫做舒新眉,还活着。
他心里分得清清楚楚。
舒新眉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遥遥的看着他作画,赵端手持一支极细的羊毫,案上铺着一张占据半个桌面的纸,画已初成雏形,是一个银甲将军,威风霸气,只是雌雄难辨。
“你在画门神?”
“不,这是我的王妃。”
舒新眉呵呵笑了,她看出来了,画上的人当门神不足,比寻常女子身形有余,可不正是他两个月后即将迎娶的将门虎女?
“恭喜王爷。”她言不由衷的道贺。
“客气。”
但是她今天不是来道喜的,是来给他添堵的。
“昨晚我又梦到师姐,身子血淋淋的,她对我说悔不当初,如果当时她心肠硬一点,把你一起拉扯下去,何至于今日黄泉寂寞如雪。”
赵端头也不抬:“小寒,你不如给我打一块贞节牌坊。”
舒新眉突然叹气:“算了吧,不合适。”
“要不给我一段白绫,我去寻她。”
舒新眉败给他了:“求求你还是好好活着吧,真给你白绫,我怕师姐半夜来找我寻仇。”
午后阳光正好,一室暖暖的黄。
女神官为公务而来,却闭口不谈,张口全是私事:“可见情深情浅,缘生缘灭半点不由人。”
赵端放下笔:“你今日来,是叫我逐逝波,饮陈酒?”
“逝波逐之不及,陈酒饮之无味,不如新酿可口。”舒新眉为着她苦命的师姐,口气含着酸。
赵端笑了:“小寒,你喝过酒吗?”
舒新眉摇头:“殿里禁酒,不曾喝过。”
“要不要取一杯新酿和一杯陈酒给你尝尝,到底是哪一个可口?”
饮酒的人都知道,酒是越陈越香,赵端走到她面前站定:“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正事怎么不说?”
“说了你爱听吗?”
“私事我更不爱听,你还是说了一萝。”
小寒神官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纸:“神殿的公文,谴责你不敬天地神灵,令你速速归正,携新妇到殿补齐仪式。”
赵端接过来也不展开,直接撕成渣渣:“公事已了。”
小寒神官没料到他会这么不客气,点头道:“你厉害,但愿你的新妃子不出意外才好。”
“我屡屡失妻,是因为我不敬鬼神之故?”
“当然,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那么白露呢?”
当年白露神官与静王赵端在落日坡遇袭,箭雨夺命,白露将赵端扑倒覆于身下,娇小的身体将身下人的要害护得严实,侍卫赶到时静王只是四肢受了些箭伤,白露却被射成了刺猬,重伤殒命。
事后静王指责女娲殿蓄意行凶,女娲殿指此事乃皇室阋墙夺嫡所致,双方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人接这口大锅,静王斩杀女娲殿掌兵的左祭司殷迟,之后腥风血雨,闹了数月渐渐平息。
静王与女娲殿的血海深仇就这么轻易的结下了,天地神鬼也解不开了。
小寒神官心里有隐约的答案,那些夺命的箭不是天上的神仙扔下来的,也不是地上的鬼抛上去的。
她站起来:“跟你说个正事,你成天盯着神殿不放,于你何益?倒是略略操心下你的储位吧。”
“小寒神官费心了,是我的,走不脱,不是我的,我也懒得动手去拉拉扯扯。”
小寒神官古井般的眼里显出讶色:“你对女娲殿的态度像个修罗,对夺嫡怎么像个神佛?”
她接着叹了口气:“府上的幕臣们想必是操碎了心。”
何止是府上幕臣,深宫里的皇后,还有十五岁的嫡公主,哪一个提起这事不是唉声叹气。
嫡公主赵珂对他道:“哥,我五岁的时候母后就说你要做太子了,我等啊等,等到十岁,哥封了个亲王,我又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如今十五了,长发及腰啦,哥啊……”你咋还是个亲王呢?
赵端摸着她柔软的黑发,听着她酸诗一样的句子,心里软绵绵的,又觉得好笑。
这小姑娘心思重,深宫长大,会帮着皇后玩宫斗,要是个男人早就捋起袖子加入夺嫡的队伍里去了。
“我咋还是个亲王呢?命苦呗!”赵端这样回答他的亲妹,至于他为什么还是个亲王,他心里有数。
嫡公主赵珂年年皇庙祭祖上香,除了祈祷父母亲人安康之外,必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愿望:哥哥入主东宫。
这几年,雷打不动的愿望变了:能有个嫂子就知足了。
且不说小公主操的这些闲心,小寒神官也来费唇舌,赵端就不懂了。
“他们有了劳心的理由,你有吗?”
“有啊,三十之前,女娲不倒,我倒,殷老不死,我死,这话谁说的,你剑走偏锋,汲汲于此,静王府与女娲殿两相败亡,便宜了谁?你那两个蠢弟弟吗?”
赵端眼神一沉:“是我说的,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御书房里有皇帝,大太监章进和小黄门春朗,都是皇帝的心腹,嘴巴严起来一丝风都漏不出来。
另有户部尚书刘芳,内阁次辅罗青云,这两人都是四平八稳的老臣。
当时他们在议论什么,现在已经忘了,无非是国库钱粮之事。
不知何故牵扯到了女娲殿,又不知是为了他们的地还是供奉,他当时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满室静寂。
皇帝拍桌子叫他闭嘴,然后叫另外两官两宦一起闭嘴,这事是从何处漏出来的?
小寒看出了他的疑虑,淡淡笑了:“放心,女娲殿只有我一人知晓。”
“你是神是鬼?”
“一介凡人,有七情六欲,愁生老病死。”
“把你的秘密留下来。”赵端知道他的要求过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然他要怀疑这女人是鬼魂。
“好吧,这是你告诉我的。”
赵端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懒的问了,就当是她是个女鬼吧。
女鬼问:“我只问你,你是何来的自信说出这番话的?”
赵端道:“到如今我还是这般说话。”
“若神殿不倒殷老不死,他们繁荣长生呢?你待如何?”
“我死。”
赵端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说出这两个字,那姿态像个神仙,好像死了就可以回归天庭享长生,又像是个九尾狐,死一次只少掉一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