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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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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功课比往常还要多出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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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下一年了,珍惜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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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的春末温暖和煦。暖风拂面,携着些许淡淡花香。街上热闹得很,风铃一路响着,路边还时有从陶缸口的油纸盖下溢出来的酒香。湿润的空气挟着混杂在一起的说笑声与叫卖声,一路能越过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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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候均,你说——北平和这里,哪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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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过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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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近的,浦西呢?人人皆说浦东不及浦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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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是最美的地方。”他答得不暇思索,语气虽淡却似含有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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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对方笑起来,“浦东既然是最美的了,何必要去过才能将它和北平做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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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还是不同的。”似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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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学子模样的人沿着这长街一路说笑着走来了,细布衣裳彰显着两人与这街上其他人不同的家境,臂中夹着的那两三本藏蓝色的书本则是道明了与这路边其他人不同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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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毕竟还是不如浦西的,像着二位青年一般家境的人寥寥可数。这儿文化人不多,如同他们一样能去北平读书的更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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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儿年方二十添一的兄弟倒是出名的。那兄长名叫江候均,是江府的大公子。十里长街上的人家基本都是粗人,江候均的温润和善便在这一片喧嚣中显得超脱凡俗。嘴角噙笑浅浅几分温雅,白衣翩翩引得各家女儿频频侧目,笑言一句便使那半步未出闺阁的倒水一般地倾了芳心。年幼一些唤做江赴渠,虽没江候均那般端庄,却也行得潇潇,性格开朗平易近人,自然也少不了四方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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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年头,一小隅安好中有这两位供人巴结,他处热浪翻腾自然丝毫不碍事。对于远方的事,他们并非是浑然不知,却好似浑然不觉。硝烟呛人的气息飘不到十里长街上来,扰不了这醉人花香,似乎与浦东的人们就毫不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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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均,你看那边怎么那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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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赴渠伸手拽了拽江候均的袖子,兴奋地问道。江候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一处酒楼,人声鼎沸。细听似有戏子响亮地唱着,衬着花枪翻挽的呼呼风声。陶瓷酒碗砸在桌案上发出闷响,叫好声起伏着,掺杂着下流的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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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纵风刀马’么。”江候均止住脚步,看向戏台上那抹亮影。“醉月楼的镇楼之宝,十里长街最著名的刀马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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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楼算得上是整条十里长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这主要归功于那戏台上的“纵风刀马”。众人皆赞他这花枪舞得好,是纵风而行了,故得了这么个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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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去看看!”江赴渠颇为兴奋地拽了那驻足不动的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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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侯均无奈一笑:“你方才还在抱怨今儿功课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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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差这一会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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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候均自是知道江赴渠爱凑热闹的性子,而自己也对那戏台上的人儿着了兴趣,便任他将自己拽进楼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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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离边庭战马狂,宝刀空舞放豪光……且慢说宋室边疆有猛将,俺杨门的女流也称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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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腔是极其响亮的,沪味儿已不明显,尾音倒是含了京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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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的不错。”江赴渠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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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必然。”江侯均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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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看到戏闭,那刀马旦下了戏台,才准备离开。天色已经有些灰暗了,只是街上的灯早便亮起来,似比白日还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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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走。”江赴渠本已经转身,身后的江候均却拽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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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他有些奇怪的回过头来,随后半开玩笑的拍了一把江侯均的肩,“你又不喝酒,在这儿空站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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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跟着纵风刀马过去的,不对劲。”江候均紧盯着那抹亮丽身影消失的转角,皱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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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江赴渠立刻懂了江候均在说什么,却司空见惯一般耸了耸肩,“戏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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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纵风刀马卖艺不卖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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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何能混日子!再者,他不卖,难道有心之人还……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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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江赴渠把话说完,江候均便不由分说的拽着他向那边去了。江赴渠本想要挣脱,无奈何江候均臂力太大,只得被拖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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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吗?我说江侯均你……”江赴渠被拽得差点摔过去,然而气愤的话还没能骂完,就被盖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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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一会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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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亮的男声在不远处爆发出来,颇有气势饱满的威胁意味,却明显能听出几分外强中干的颤抖来。二者合一,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江候均闻声不禁加快了脚步,江赴渠脚下磕磕绊绊的,不得已也狼狈地快速倒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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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美人儿,脾气不要这么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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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那人距纵风刀马最近,说着话时更是顺势又近一步。他穿着身妥帖的军装,左手按着那纵风刀马的手腕,而右手指间正随意地转着一支似乎价格不菲的烟卷。浓烟滚滚冒出来,呛得那瘦弱的身子一阵咳嗽。余下几人虽抽不起那根儿烟,却也挺着一身身军绿色耍着嘴上流氓。江侯均见状脚下一顿,短暂地怔住了几秒。而江赴渠则是面色大变,急忙趁他愣神稳住脚步,死命地抓着刚刚用来拖自己的那只胳膊往后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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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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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遭几条汉子的的衬托下,纵风刀马显得愈发瘦弱了。他已被逼得紧贴墙壁,攥紧的拳头仿佛随时会砸出去出。与那夸张的女子妆容不同,纵风刀马的语气强硬而铿锵有力,周遭尽是与身份不符的桀骜不驯,逼人气势不容他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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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这个原因,另外几个负责虚张声势的几人都和他保持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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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说美人儿们欲拒还迎,你这般欲迎还拒倒还甚是可爱!”领头那个爆发出一阵大笑,将烟卷咬在口中后腾出手来挑起纵风刀马的下巴,声音漏风一般地含混不清,“放心,哥哥怜香惜玉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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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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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涨的通红,被羞辱的感觉像是彻底激怒了他,即刻就要出拳,不料另一只手又被另一人抓住,用力按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纵风刀马忍不住嗓中爆出一声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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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儿,轻点儿,别把美人儿弄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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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何?一会儿还要疼得更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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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滚开!”他拼命挣扎着,两腿用力踢着,想要逼退越来越近的人。只是本来唱了半天的戏已没了多少体力,此时的一切愤怒挣扎都是徒劳。吼声倒是嘹亮,此时却只像是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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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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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无比沉静的声音响起。相比那戏子的高吼要安静不少,语气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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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那人被这镇静的声音激得怒了,不禁将手攥的更紧了。纵风刀马则是立刻蹙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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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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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更威严的声音淡淡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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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人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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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像是江候均。”另外一人认出他来,打了个激灵,立刻触电般地放了手,颤颤巍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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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侯均?”领头那人立刻灭了一半气焰,“就是长官女儿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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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话他没敢说完,便立刻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甩开纵风刀马的手,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便领着那一群兵油子仓皇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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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候均似乎从那一句扎耳膜的话里捕捉到什么,微微一挑眉。眼中银辉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快步走向纵风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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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没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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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纵风刀马甩了甩通红的手腕,生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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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受伤?”江候均见他眉头紧锁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急忙关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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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扯了扯嘴角,张了张干涩的口像是不知要说什么。他垂下头,再次攥紧了拳。那发白的嘴唇微张,爆发出两个强硬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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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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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江候均有些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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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对方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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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什么意思啊?”江赴渠看不下去了,愤愤不平地开口,“候均帮了你,你不道谢已经很过分了,甩什么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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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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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均,我们走罢。”江赴渠气得不想再看他一眼,立刻抓住江侯均的手腕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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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候均虽然也十分意外,但看那戏子翕动着唇似是想要说什么,便拍了拍江赴渠的手背示意他稍候片刻,站在原地耐心地看着纵风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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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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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抉择,他最终还是咬着牙说道,声音细弱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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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不情愿的?你刚刚喊的时候不是可大声了吗?”江赴渠的火消了几分,却仍十分不满。江候均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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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江侯均微微倾下身来将视线降到跟他一个高度,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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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这个问题一愣,抬起头便迎上了江候均那张含笑的温柔面庞。他本想含糊过去,看见这笑去的那一瞬间却像是失了思考的能力,忘加掩饰,张口便恍惚作了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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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