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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   山南山北雪飞,千里万里明月。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清凉的雪夜,这样如练的月华。爹爹抱着我,把我裹在他那湛蓝色的大裘里,我的额抵着爹爹小山丘般的喉结,仅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只为看院子里那株百年高龄的老梅树。
      它,在那个雪夜,我的生辰,绽开了蓓蕾,梅香满溢。
      那晚,雪片一簌簌地落到老梅树身上,那白,那红,纠结却又交织缠绵;雪花,红梅,清冷却又百般热情。爹爹说,“我的小阿蘅,就是出生在这样的雪夜呢。”那时的我,为红梅,为落雪,为那般迷人的景致陶醉着,庆幸自己竟也是踏雪持梅而来。
      雪纷飞、易水寒。第二年的雪夜,爹爹带着长兄去了千里之外的帝都,我一个人看着这株老梅树,梅香依旧,新月绢绢。阿姐远远走来,步步生莲,我想,今生或许再没有比此刻更美好的画面。梅树下,未至金钗之年的阿姐,已是芝兰秀发,人美如玉,我佯装老成地慨叹着,“阿姐,如果我是男子,定要十里红妆,娶你为妻。”阿姐笑着为我拂去落在额发上的飘雪,声音婉转莺啼,“阿姐的阿蘅配得红妆百里。”
      那一晚,阿姐牵着我点亮了庭院里的每一展烛火,晕黄的烛光,悠静的月光,我却只惊诧阿姐倾城容颜上的点点泪光,她幽幽地说,“如此,我们想念的人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我的二哥,总也带着无限微笑的俊朗男子,彼时就坐在揽梅阁的飞檐上,对月独酌。那层层叠叠的翘角却是说不尽的寂寞。我大声地唤他,“小哥,带上我。”转眼间,那月白的衣袍就裹紧了我,快得只来得紧紧闭上眼睛,原来,小哥的身上不仅仅是清淡的兰香,这浓郁的酒香竟是这般醉人。
      缓缓睁开眼睛,整个世界就这样忽然亮了。原来,头顶的那片天不仅仅是方正四合,我所见的烛火,竟是万家灯火。爹爹曾说,阿蘅的娘亲去了遥远的天边,于是,我总想着,与这片天愈近,定会与娘亲愈近。飞檐之上,明月之下,我不顾一切地呼唤,生生压下了庭院内所有人为我与小哥担忧的呼喊,“娘亲,阿蘅8岁了,您何时归来?”
      “阿蘅,娘亲不会再回来了,她给了你生命,却扔下了我们。”我茫然地回望,小哥,我从来笑容满面的小哥,流着泪,将我拥进怀里。
      我颤抖着想要推开他,“臭小哥,你定是喝醉了,我要告诉爹爹去,你偷喝了他的梅子酒,说了胡话。”天上一轮月,心里一道痕,为什么突然这般冷?
      悠悠转醒已过几个日夜。迷离中,我寻到了爹爹那总也温暖如春的眼,血丝满布,竟也是那般的红。于是,我使出全身力气扑进爹爹的怀里。那里,有我熟悉的木兰香,让我可以安心的为所欲为。带着胭脂泪一点一滴地侵入爹爹的丝绢棉布衣里,混合着木兰,越发的感伤。
      爹爹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如绸直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阿蘅,过去的终将过去,那不是你的错。”
      我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爹爹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害怕他那般向往的眼神,于是轻轻地摇摇了爹爹的手臂。爹爹终于将视线定回在我的脸上,我坚定地看着他,“阿蘅要做最孝顺的女子,最乖巧的妹妹。”
      医者医好了我的病,却未救治我沉沦伤痛的心。为让我再快乐起来,爹爹在家里最美的云湖中央,修建了一处坐水而起的小筑,竹排纱幔,白玉云台。爹爹牵着我走进小筑时,手抖得那般厉害,“阿蘅,世间险恶,不如在此过一段静好岁月。”从此,“云心小筑”便成了困住我的心牢,那些最美的年华与记忆却也在这心牢里如一朵娇莲,濯濯盛开。
      时间久了,便不知是自己困住了自己,还是爹爹让时光困住了我。那屋檐外的瑰丽世界与万家灯火,与我一湖并一墙之隔。
      四时轮转,年华渐浓。
      那一年,我在飞檐上目送载着阿姐远去京都的车马,我想京都的繁华怕是也不及阿姐的倾城一笑。
      又一年,我偷溜到广济寺为远去战场的哥哥们祈求平安,那系满枝桠的祈福树,不知已有多少是我的祝祷。
      再一年,我可以在烟雨楼最好的位置远远遥望爹爹归来的车马,然后从容转身,回去小筑,褪下男装,芊指抚琴,时间刚好。
      就像今晚,这许多年后依旧让我瑟瑟悲戚的雪夜,我淘气地以阿姐之名去参加四年一度的梅花节,一个对于烟雨镇的女子来说意义非凡的节日。
      东翰王朝元嘉十七年。我十七岁。
      我,在北方烟雨镇。
      我,姓单芳名云翳。

      烟雨镇,是个名字飘逸而性格俊朗的边境小城。它有着北方的豪迈,也有着南方的温吞。这样落雪的月夜,鼎沸的喧闹,南北气息交融缠绵,更显极致绚丽。
      虽是小城一座,烟雨镇,却响彻整个东阙王朝。因为它天下第一的富庶,还因为“梅花夫人”和“百里梅林”。相传,很久以前,镇上有位倾城绝色的女子,有位俊朗绝人的少年。他们青梅竹马,情定梅树下。少年承诺大婚当日,必以百里梅树相迎。不久,少年随父外出经商游历,此去经年,仅靠鸿雁传情。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少年便失去了女子所有的消息。当他终有一日,满载而归,富甲一方,伊人却已远嫁,芳踪难觅。许多年后,一片梅林拔地而起,绵延百里,就像少年剪不断的思念。
      后来,就有了一年一度的“梅花节”,每个未出阁的女子都以参加这个节日为荣耀,不仅仅是显赫的门楣,还是容貌才艺的肯定。不管是“梅花仙子”的称谓,还是坐上象征美貌、智慧、品德的“梅花椅”,都足以让小镇上的女子们无限期许。
      而就在这个雪夜,梅花椅也将迎来新的主人。于是这个本该闭户围炉的夜晚,格外的人声鼎沸,人潮如织。
      带着良辰、美景,我踏雪而出。她们是我的婢女,从五岁始,就一直伴着我。虽为主仆,却情胜姐妹。许是太久没有这样深陷在雪中,那凉、那湿,声声咯吱,沾染得我竟微微有些眩晕。府中的侍卫一直远远地跟着,尽量不打扰到我,又不让我脱离他们的视野。良辰、美景倒是乐开了怀,便见一颗颗珍珠般圆润的雪球,带着女子的体香与温暖,在半空中划过,盈盈笑声为这个热闹的雪夜锦上又添花。
      就在我满怀慨叹之时,在小镇的另一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踏过厚重的皑皑白雪,穿越嘈杂的街巷,来不及停下欣赏红笼高挂、彩缎飘逸的景致,一路飞奔,稳稳地停在了堂皇府邸前。“快快通报府内众人,候爷奉旨回乡,车马已到城外。”
      命运,从此刻开始,已不由我控制。就像我始料未及,京都里帝王一纸圣意,竟让爹爹提前了回家的日期。
      我淡淡地笑着打量自己。今夜的我,不是我。我喜淡雅月娥,此刻却艳丽若仙。我喜素颜自在,此刻却胭脂染面。今夜,我是阿姐,我是烟雨镇上最美的女人,梅花仙子,单梦雪。阿姐的美,仿佛傲娇牡丹,月下芙蓉,艳丽非凡。小哥说,阿姐芳龄十四的时候,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便要踏破了京都单府的门槛。可阿姐连面也不露,静静地坐在绣楼里,照料着她最爱重的绝世名花——醉芙蓉。那花跟随着阿姐在帝都与烟雨镇之间往返,却从未折损分毫,一日三换色,如思春的少女,浸染着红尘爱恋。于是,二十芳华,阿姐仍处深闺,我从她的眼里竟看不到寂寞,那里盛满了一目了然的期盼与等待。
      “阿姐,你是在等梅花节吗?”我靠在阿姐的怀里,暖暖生香,心里骄傲着,这个镇上,还有谁能赢过我的阿姐。芊芊柔荑温暖着我冷冷的双手,“阿蘅,输赢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阿姐……”阿姐的话没有说完,就已满面霞飞,连醉芙蓉都没有那般绝色。
      烟雨楼已经近在咫尺。小楼精雕细琢,它是烟雨镇的正中心,是以珍酒佳酿而著名的边境酒楼,也是举办各项重大节庆仪式的所在。在这里,曾有无数美貌女子坐上值得一生骄傲与铭记的梅花椅。阿姐第一次坐上那把椅子时,年方十二,那般青葱年华却已美得闭月羞花。
      梅花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我一直这般认为。椅子便只是椅子,能用来坐、倚,便是最好。怎地非要沾染上名誉、地位,甚至女子的傲娇。
      我小心地拉好覆在脸上的绛紫色玲珑玉纱,确定它已遮去大半面容。这样的防备我已习惯多年。从我十岁开始,只要走出小筑,这方面纱就会覆到我的脸上,凉凉的,通透的,却甚为沉郁。爹爹亲手把它挂在我的颊边,“阿蘅,带着这个,永远不要在外人面前摘下它。”我委屈不解地看着爹爹,“阿蘅应该很丑吧。”于是,我含着泪躲到庭院里巨大的芭蕉叶下不肯出来。爹爹并不劝我,索性也一并躲了进来,淡淡的嗓音里蕴着担忧,“爹爹的阿蘅是最美的女子,所以要藏起来,不让别人看了去。”
      久而久之,这面纱仿佛生了根,不但让我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就连府中奴仆也甚少有人见过面纱之下的我。
      “侯府里住着位无盐千金”,就这样在烟雨镇里流传起来。

      待我回过神儿来,我已站在了群芳之中。梅香、桂香、兰香……太多的浓郁充斥鼻腔,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片刻之后,梅花节的重头戏便要启幕。想来可笑,不过就是一场选美,竟比任何节日都要倍受期待。而我能来参加,无非是为了我那还没过门的嫂嫂。
      “是阿蘅吧。”许是想得太入神,听到乳名,我毫不迟疑地转身,竟忘记了自己今夜应该是谁。我寻声找人,月色朦胧,一弯鹅黄色的倩影出现在我的眼中,我的眉梢眼角立刻蕴满盈盈笑意,“原来是碧如姐姐。”
      说话间,薛碧如已经迈着莲花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是烟雨镇的另一个傲娇,巨富薛家的女儿。如果说阿姐是烟雨镇最美的女子,那薛碧如便是烟雨镇最有才华的女子。在我看来,虽然碧如姐姐比不上阿姐的倾城之貌,但却也担得起如花美眷了。她时常来我家做客,与我一处绣红妆。因为,她是爹爹为大哥定下的妻子。
      我曾暗暗替薛碧如惋惜,并不是我大哥不够好,而是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大哥性格豪迈粗犷,不拘小节,好武功谋略;薛姐姐温婉柔美,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喜好、性情,天差地别,会是佳偶还是怨侣,未来之事无人可知。其实,我的担心还是多余了。一次,碧如姐姐意外与大哥在府中相遇,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浓墨重彩的惊艳与毫不掩饰的崇拜,我想,薛姐姐喜欢了我大哥。
      烟雨楼前人潮如织,我和薛姐姐并肩而立。她仍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我,“云翳有些大胆了,怎能来此参加这个,要是……”我的臂缠绕上她的臂,“难道让你成为梅花夫人,然后被薛伯父嫁给别家公子?我自有我的道理,左右不过是玩闹一次,只盼爹爹不知便好。”我说的是实话,爹爹是不愿我出府的,更别提是这般人声鼎沸的场合。若不是听闻薛伯父因大哥迟迟不归,生了毁婚之心,接见了不少前去求亲的青年才俊,如何我也不会出现在这烟雨楼。
      薛姐姐为我之忧心,使我倍感温暖。想到阿姐与我千里之遥,能有薛姐姐为伴,是那么弥足珍贵。不想把自己困在感伤里,于是,便起了捉弄之心,“长嫂不如早点嫁给大哥吧,好不好?”我的话如咒语,让薛姐姐的脸上瞬间绽放了朵朵木棉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她一跺脚,转身,不再理睬我。我仍旧笑着,拱着她的芊腰,心里也乐开了来:薛姐姐做我的嫂嫂,真好。
      是的,真得很好。许多年后,当我独身一人,当她孑然一身,寂寞长夜,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她始终伴着我,让我无比庆幸,她是我的嫂嫂,而非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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