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见》鲤鱼与驴

1、山中客

　　老家在山沟沟里，那里有能听松歌竹乐的茂林，可观锦鱼石上舞的湍流；有春风吹出青翠欲滴的野草、吹响百花争艳的号角；有沁觅人心的清脆云雀歌、响彻云霄的嘹亮雄鹰鸣；有春日老牛田野嚼兰芳、夏日懒犬树下展长舌；有翻山越岭携壶稚童、有乘月碎步挑担苍颜；有漫野万颗子与色斜阳、遍山千味果共享青山；有山野衣兜丰收随牛走的放牛娃、小溪光背随鱼潜游的少年郎；有泥泞小路上挽着裤腿的提篮的采蘑菇小姑娘、有雨天田埂上扛着锄头的修渠的种庄稼老蹒跚……襁褓里的我望着哭着看着铁青的山，百代过客，我成为了背着书包的稚嫩总角。
　　家乡的山如同洒在簸箕里的玉米粒，一座挨着一座，爬在玉米上的小虫，像是一个迷宫，小时候，围着山绕来绕去，看到奇形怪状的石头，盘根横卧的老树，却走不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脉。从小到大，都是以这个家为中心，每时每刻都想着向远方跑，但是最终的结果是每一天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挨着父母的骂。那时候总是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去看一眼一望无际的平原、美丽的地平线，那时候，总想着如何才能离开家。
　　村子是依山而建的，山很笔直，像是一把巨剑插在地上，好像在镇压地狱的妖魔鬼怪。村前有一条小河常年悠悠的流着水，从没断过，它的源头是在距离村子十公里远的一座大山下，汩汩清泉从山脚下的一个大洞穴冒出，洞口冬暖夏凉，河里常常有螃蟹在河底走来走去，偶尔也有几只大鱼在河里悠闲的洗澡，还不时的跃出水面，像是在欺负我们不敢下水去抓它们。有一次还看到一条很大的金色鲤鱼，我们兴奋的去告诉村里的老人，他们说那是大自然的精灵，是山上的神仙变成的，它出现在那里，说明我们这里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还说要我们千万不要捉弄它，要不然它就不再保佑我们。我和几个小伙伴们信以为真，默默祈祷那条鱼不要生我们拿石子砸它的气，祈求它继续保护着我们的家乡，当初的那些孩子甚至有的还从家里偷偷的拿来一把香，在洞口点着，拜了几拜，然后纷纷祈求平安。
　　家乡的天很蓝，跟蓝墨水似的，到上学前都还有一种错觉，天的蓝色是不是赶集时候那卖墨水的人用一瓶瓶墨水倒在比纸张还白的云彩上面染成的，那蓝天就是蓝色的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那些纸弄到天上的，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墨水，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很厉害……很有钱。
　　我很羡慕白云，因为它很白。小时候爬上那座挡住云的山顶，去看看那些云朵怎么出现在天上的，想知道那些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等我们跑到山上看云的时候，才发现它和太阳一样，也是从山的那边来，从山的这头走，而且走得比太阳还快，仿佛比田间的老牛还忙碌，可整天都在东奔西走的，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山里的太阳起得很晚，总是爬上山头才肯照亮这个山坳里的小土地，然后匆匆跑到那个山头，离开那个山头后，整个大地就突然变得黑黝黝的，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屏障挡住太阳的余辉，有时候一整天就露出半张脸，像是在嘲讽着什么。我总认为太阳一直都是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一直迟到早退，尤其是冬天，有时候一整天就出现那么两三个小时，总是在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山的背后
　　还没读书的时候，大人们说让我们不要懒，勤奋点干活，等将来出去打工的时候，才能找到好的工厂，才能挣很多的钱。受到大人们的教导，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早出晚归。我们上树掏鸟窝，捕萤火虫，去山里面烧炭，在竹林砍竹子做马架子，跑到河里翻石头找螃蟹，去烂泥田里捉泥鳅，抓黄鳝……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希望太阳能够勤快点，早点起来照亮我们，让我们的影子穿梭在那些田埂上，树荫旁，鱼虾身上……没上学的时候就是玩，玩得不亦乐乎，玩得天地都在为我们而转，那时候的每个人在无知而快乐的活着。
　　不知不觉间，手指逐渐变长，新买的衣服逐渐变小，老杨梅树逐渐变矮，河水逐渐变浅。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里呆久了，也发现山里有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像松鼠也会打架，像山猫也会吃蛇……长大之后，我们去山上的次数变得很少，也不再有多少人愿意上山，小孩变少了，也因为村里的小孩没那么多，他们要么上学，要么被老人说的山里有老虎给吓怕。渐渐的，那些荒草霸占幽静的山路，我们的脚印也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虫子弄成了窝，被蛇当成是晒太阳的地方。随着花朵渐渐凋零，河水逐渐长藻，鱼儿越来越少，我们都很少下河。
　　不知道为什么，孩子渐渐地变少，连年轻人都在渐渐地变少，堂哥堂姐都在初中毕业或是不毕业之后就莫名其妙的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很多年。以前常常在半夜对着大山大声嚷嚷的邻居，变成现在半夜看家的狗在发现偷牛偷马的小偷后，发出的凶猛叫声，然后连锁其他村子的狗都呼应，惊心胆战的乐呼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说那些老人们最怕的是什么，十个老人九个会说狗叫声，因为半夜的狗一般都不会叫，而叫出声，那就说明狗看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或许是专门偷牛偷马的小偷，又或许是半夜赶路的人，不管是什么，总之半夜的狗叫声确实让人心烦，让人不安，让人彻夜难眠。
　　老人说村里的那些年轻人去了很远的、没有大山挡住他们脚步的地方。他们还说那个地方有电灯，而且是一天到晚都亮着，从来都不会熄灭，还有电视，那种可以把人装下的东西。可能那个地方是村里很多人的向往之地，于是都先后去了那些地方，然后村里的人就渐渐地变少。随着山里人变得越来越少，大山就这样子变得安静下来，从偶尔的宁静变成了常年的孤寂，如果不是小学生放假，大山里连清脆的笑声都很难听见。
　　我们都不再去山里把刚冒出头的嫩草踩回泥土里，不再去河边把刚从岩石底下爬出来的螃蟹捞出水面，不再那样无忧无虑的玩着。我们都很忙，忙着煮饭，忙着喂猪喂牛喂马。岁月的流逝，让我们不愿，不想，不屑，懒得去碰很多件小时候迷恋的东西，去回忆很多小时候觉得有趣的事。随着枫叶一次又一次的随风而舞，小时候的那些玩伴们一个个的都去了远方，或上学，或打工，见面的次数随着小学升入初中而变少，又从初中升高中而再变少，就好像我们只不过是无数条直线，交叉后各奔东西，越走越远。
　　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渐渐地明白很多事情，不再有那些天真的想法，也不再是一个天真的人。当村里的同龄人一个都不再呆在村里之后，我也去小县城上高中，不知不觉间，才发现自己只能在月底的时候才能回村，回到这个家。
　　那棵房前的桂花树在花开花落间渐渐地长高，随着它也长高的我忘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忘记如何去削陀螺，忘记如何捏泥人，也忘记如何爬树……那些很多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学会的事，也在不知不觉中让它们被河水冲走。
　　上学之后，书上写天蓝色墨水是从天空中取来的，黑色墨水是从黑夜中取来的，我才知道原来我是错的。
　　我问老师那些卖墨水的人是不是小偷的时候，老师就笑呵呵地说我傻。我问姐姐的时候，姐姐说我笨。等再过些年，那个老师被河水冲走，姐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我的想法跟他们的不一样，书上写的那些也只是别人的想法而已。而让我纠结的是，我认为是英雄的他们，不是英雄，而是小偷，他们偷了天空的蓝，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最不能忍受的。可当我发现了所有人都不对的时候，我对很多不能理解的东西已经不敢猜为什么，怕被笑，更怕被人骂，他们啊，无意之中都已经把我的胆小的心给壮大起来，成为了不可撼动的一道城墙。
　　等这件事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个老师说的“人是会变的，因为人会变，所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毕竟，这个世界很圆，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不同的出发点走回不同的所谓的终点而已”话的意思。他说走回，而不是走向，说得好像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已经都被注定。
　　六年级的时候，最后一次和姐姐一块去外婆家玩探亲。回家的时候因为路途遥远，直到天边的晚霞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掉了，都没看到家的影子。那时候的我们趁着月明星稀，行走在山道间，却也没怎么害怕，只不过就是路过那些坟墓的时候，心跳有点加速，解决办法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于是姐姐就牵着我的手快速跑过，等跑个一两分钟后才停歇下来喘气。每次会想起这段记忆，总觉得当时的我们胆子很大，总是佩服当时自己是那么的勇敢，可惜的是我没能留住他，留住那个胆大的自己。
　　这些短暂而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我们的长大，也跟村里的人一样，在渐渐的在变少，直到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让我们伤春悲秋的时间，让我们去缅怀那留在记忆深处的童年，每一次静下来回忆的时候，总会不禁感叹，不懂事真快乐。
　　老师说得对，我们都离不开那个所谓的命运的安排，所以他死了，被大水冲走后再也找不到。从小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身边的事物变了不少，村里的小路终于连上国道，虽然说只能通过马车，汽车之类的都不能够过去，但也是一个进步。至少，每次赶集的时候，那些老人终于不再是半夜三四点钟点着火把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
　　村里在路通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电灯也点亮了大山，这对于那些乡亲们来说是最高兴的事了，因为，阳光终于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光，黑夜终于不再是那么黑，这才是最值得开心的地方。
　　村子的小伙伴们和小学的同学们，没有继续上学的都在这六年里陆陆续续的成家，他们中有的甚至已经有了孩子，虽然说他们都成家，但是他们在孩子刚断奶的时候，就把孩子留给爷爷奶奶，两夫妻一块儿出去打工，三五年回来一次。那些离开时咿咿呀呀的孩子，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是被老师冠名的“小大人”，因为他们已经可以煮饭，可以砍猪菜，可以闸草喂牛喂马，可以替他们的爷爷奶奶分忧，替这个家庭分忧。
　　“小大人”这个名词是老师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要成为“小大人”，条件很简单，就是会煮饭。老师说的，会煮饭的孩子就是“小大人”小大人是一群人。
　　六年前是他们去打工，六年后的今天，我可能也要踏上他们已经走过的这条路……虽然我还没有结婚，不过肯定是要出去的。不管大学考得上还是考不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要走了，我也成为了不愿意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一员，我也成为了一个丢下那些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的年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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