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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祸不单行 ...

  •   这半个月来,韩守清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年是个大旱之年,眼看到了秋收的季节,田产却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不到。韩守清上表请求减免赋税,却没有被批准,因为朝廷的军队正在与鞑子开战,其他州县都减产了,而两江自古以来便是朝廷的粮仓,断无减免赋税之理。
      韩守清正躺在新纳的六夫人白临风的房间里,六夫人年不满十七,比他女儿韩烟翠还小四个月,在下人们面前虽是故作沉稳,却还是脱不了几分稚气。尽管她只是一个街头卖唱的出身,可她唱的那些俚语小曲儿却实在不亚于任何一个名妓,而且由于未受过教坊的专门训练,她的音质中带一点未驯的野性,这正是令守清格外着迷之处。
      一个多月前,韩守清派遣域外三魔头将白临风秘密绑架到韩府后,她又哭又闹又撕又咬。当他来到她的房间,她已整整一天未吃东西了,还将几碟精心制作的佳肴掀翻、砸烂了,并使劲地跺上几脚,宛如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韩守清很快便征服了她,利用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通常的手段。韩守清虽已年过半百,不过一向注意保养,每隔半月都要喝一次虎鞭汤补养身子,因此无论是他的体力还是容貌,都抵得上一个正当盛年的壮汉。
      当然,想要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仅仅依靠强壮的四肢是远远不够的。韩守清送给她瞎眼的爹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外加一个老仆人侍候。一个讨了近半辈子饭的瞎子,能有这样的晚景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两方面是同时进行的。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白临风向爹爹哭诉自己被人欺负了,那瞎眼的白爹爹惬意地躺在新漆的大背靠椅中,两手搭着椅栏,反而安慰她:“孩儿啊,不是爹舍不得你,这些年来你跟着爹受了不少苦,爹都知道。如今你跟着韩大人,苦日子熬到头了,这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白爹爹嘴唇一哆嗦,黑洞洞的眼窝已有些湿润。白临风只得认命了。
      此刻,白临风用两只粉拳给韩守清捶着背,韩守清被侍候得晕晕乎乎的,半晌方眯开眼睛,道:“上次你唱的那个什么来着?再唱一遍。”
      白临风道:“是秦少游的《江城子》么?”
      “不是。”韩守清缓缓道,“是句中有‘潇潇雨’的那首。”
      白临风于是左手将琵琶抱在怀中,右手的几根青葱玉指将弦轻轻挑起,便如珠落玉盘一般发出一迭子脆响,白临风开口唱道: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歌声宛转柔媚,并伴有一丝风尘女子身处红尘的无奈,如同一枝娇花在狂风暴雨中无力地挣扎。说来也怪,韩守清喜欢的就是品鉴那份凄迷的况味。
      韩守清正细细玩味着这支曲子,最后一字的余音尚在空中回荡,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在门外禀道:“老爷,小的有要事禀报。”
      “孙学稷,这么晚了,还有何事?进来说话。”韩守清有些不悦,他忙乎了一天,已经到就寢的时间了,难道还不能让他舒服一阵子?他一摆手,六夫人便退到帘子后面去了。
      “是。”一个身形瘦小的中年人进来,神色极为恭敬,只是稀疏的双眉下一对老鼠眼睛滴溜溜乱转,可以想见,若不是在自己的主子面前,他恐怕未必会如此老实。
      孙学稷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小的数日前便将您老的公文传给了各个知县,刚从外地回来。别的县照您的意思办了都没事,惟独那个刚调来的绍兴知县不知高低,他说朝廷规定百姓的赋税是每亩地只须交五升米,而老爷每亩却要三斗米,是欺压百姓,他只能上交朝廷规定的那一部分赋税,其余的恕难从命。”
      “岂有此理!”韩守清一拍桌子,目中精芒闪动,似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雄狮,“此人姓甚名谁,为何如此大胆?”
      “那人姓孔,名习圣,本是山东莘县人,前年被钦点为榜眼,从此便在朝中不可一世……”孙学稷尚未说完,韩守清便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对此人早已有所耳闻,曾经有一阵子,皇上有心抬举他做监察御史之职。哪知他真来劲儿了,简直像一条乱咬人的狗,朝中大大小小的文武百官,被他弹劾的人数过半。
      须知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命官的俸薪那么少,若是过于较真,哪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以前御史们还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然,他们也会弹劾一些官吏,不过目的并不是为了真正地澄清吏治,而是作为一种打倒政敌的手段。比如左少卿徐大人的公子狎妓,人赃俱获;詹事府主簿李大人的外甥霸占邻家的田产,铁证如山……这类案子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谁家的手脚是完全干净的?
      想到此,韩守清冷笑一声,那块不识相的臭石头,他还以为真的天听失聪呢!其实皇上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如果每一件事都要穷根究底,能管得过来么?结果孔习圣的御史之职还没任满一年,文武百官便联名上奏轰他下去,张阁老甚至以罢朝相威胁。皇上也知众怒难犯,便将他贬到浙江的一个小县城里,哪知恰巧在韩守清的辖下。
      “叫终捕头到我的密室来,有要事相商。”韩守清说罢走出六夫人的香闺,铁青着脸踱往密室去了。
      白临风将韩守清送到门口,惆怅难禁,多留宿他一晚,便多一次胜算的机会。她来韩府之后,很快便得知这里的二夫人和四夫人已失宠,在各自的独门独院中寂寞地老去。二夫人已三十好几,人老珠黄,厌倦了倒还说得过去;那四夫人却比她大不了多少,据说是因为留着意中人送给她的一支金钗,钗上刻着那人的名字,因此受冷落的。——前车之鉴,谁知道她还得宠多久?而要拴住一个男人,最牢靠的办法是为他生一个孩子。
      白临风正站在一枝火红的秋海棠前痴痴凝想,忽闻“哎哟”一声,却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从月洞前走过,不慎被花园中的一块湖石绊倒,双目犹自向她身上睃。那人一身青绸袍,面容白净,举止斯文,分明是一个落魄秀才。
      白临风不觉冲他嫣然一笑,当即用那枝刚摘下的海棠遮住容颜。那男子只觉骨软筋酥,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下……在下是账房公孙礼,不慎冲撞了小姐……不,夫人。”
      “你姓甚名谁,关我何事!”白临风抢白了他一句,便袅袅婷婷地回厢房了。
      倒不曾想到韩家的仆役中还有这般人物,比那满身肥油的韩守清不强过百倍。公孙礼,白临风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她从厢房的窗格子往外偷偷一瞧,发现那只呆雁还望着她方才站立之处发傻呢!

      “把孔习圣那块硬骨头给我……”在密室中,韩守清没有再说下去,却做了一个果断砍下去的手势。
      终无极捋着几根稀疏的鼠须,缓缓道:“这恐怕不太妥当,那孔习圣是皇上器重的人物,若是遭遇不测,皇上肯定会追究责任的,万一……”终无极没有把话说完,很快转了个弯,他一向知道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绍兴县的赋税在整个杭州城所占比例不大,不如一面派个人去吓唬他一下,若能让他乖乖就范,倒省了不少麻烦;一面催促其他郡县交租,看缺口还有多大,再作商议?”
      “唔——也只有这么办了。你看派谁去最合适?”韩守清道。
      “不如派灰头山鼠蔡天舒吧,昨日他还向老奴抱怨,说在府里憋闷得慌,想出外走走。只要他差事办得好,大人倒不如送他个顺风人情。”

      在嵇山脚下,鉴湖旁边,有一片近两亩的菜地,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田间挖着土豆,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提着个篮子,跟在那妇人后面。那女孩面目团团的,身形也有些虚胖,目光散漫而无神,嘴角残留着一丝口水的渍痕,大约有些智障。老太婆和妇人每挖出几枚土豆,小女孩便弯腰拾进篮子。
      树阴下,还有个才五六岁的小男孩,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群蚂蚁将一只大蝗虫哼哧哼哧地搬回家,他摘下一根长长的草叶,时不时地用草叶尖扒拉一下大蝗虫;一本《论语》被他抛得老远,显然他对蚂蚁拉蝗虫的兴趣远远盖过了老夫子的说教。
      远处,有个中年汉子正坐在田梗上大口大口地喝水,他面容黑中透黄,两腮凹陷,一身瘦硬的筋骨,满身满脸的汗直往下淌,似是很少吃饱饭,只有在逢年过节才打打牙祭的穷苦人家;另一个年老些的汉子则将满满一箩筐土豆往田梗上挑,他的衣衫更加破旧,看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多半是个仆人,而不是老太婆的丈夫。
      灰头山鼠蔡天舒打马踏进绍兴城,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这无疑是一家六口,然而蔡天舒很快便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那老太婆一张皱巴巴的脸拉得老长,双唇紧抿,虽是年近五旬,双目仍凛然生威,俨然是一家之主;她媳妇时不时朝她偷偷望去一眼,显是十分忌惮;那个十余岁的女孩也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像个小大人似的;只有树阴下的小男孩自言自语地唱着歌,将那死气沉沉的气氛搅活了些。
      蔡天舒向那担水的汉子走过去,抱拳问道:“这位仁兄,请问绍兴县衙怎么走?”
      那汉子指着菜畦左边的一条小径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随后顺着驿站往东,直到镜湖大街,绍兴县衙就在那条街上。”
      蔡天舒谢过,刚想转身离开,却被那汉子叫住:“这位兄台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到绍兴县衙有何贵干?”
      蔡天舒胡诌道:“在下路过绍兴城,不慎将包袱丢失了,里面有纹银五十余两,在下一家老小都靠它活命。听说这里的县令孔老爷断案如神,人称包青天转世,在下想去讨个公道。就此别过!”
      那汉子却将扁担轻轻一横,问道:“请教兄台贵姓高名?何方人氏?究竟是在何时、何处丢失了银两?是否还有其他财物?”
      蔡天舒起初以为对方要向自己下手,正欲挥起白金链,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便将举起的手重新放下,沉声道:“兄台问得太多了吧,在下无可奉告!”
      汉子微微一笑道:“实不相满,兄台此时即便前往县衙,也必定不能找到孔大人。”
      蔡天舒怒道:“他不是孔青天么?难道也推三阻四,索要打点费不成?这狗官,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若见了,定然用链子勒下他的狗头。”
      汉子的脸色陡然一变,随即恢复如初,朗声道:“不过兄台财物失窃之事,在下倒可略效微劳。”当他说这句话时,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力,显示出几分与普通的庄稼汉不太相同的气质来,蔡天舒暗自一惊,“莫非这位就是……”汉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蔡天舒几乎不敢相信,原本捏造好的到县衙告状的谎言都被忘得一干二净,眼前的这个衣衫跟任何穷苦老百姓一样粗糙、已被骄阳晒成古铜色的泥腿子,就是传说中不畏权贵、两袖清风的孔青天?
      蔡天舒忽然有些恨自己的胆小,此人手无缚鸡之力,而自己一身武艺,要解决他还不跟屠一只狗差不多,怕他干什么?
      一念及此,他又说道:“半个时辰前,在下正往绍兴城中赶路,对面来了一伙人,看样子像是百姓打扮,从在下身边挤过,将在下的包袱盗走了。包袱里有五十二两七钱碎银,四件换洗的衣衫,外加一条毛巾。”蔡天舒出语相讥,“想不到此地的百姓竟是亦民亦盗,难道父母官就不管么?”
      孔习圣冷笑道:“你分明是在撒谎!你方才来的那条路,是通往绍兴城的惟一道路。本官一直在此劳作,半个时辰前,根本就没有看到百姓成群结队经过这里。大半年来,绍兴在本官的治理下,民风日益淳朴,百姓们早已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孔习圣厉声喝道,如同在大堂上审问案犯一般,“你如此诬蔑我绍兴百姓,究竟何意?”
      “这……这……”蔡天舒被那两道利刃般的目光逼得连连后退,忽然冲天而起,几个起落,便翻出十余丈开外。看来跟这腐儒争辩是没用的,倒不如在晚间恃机行事,看究竟是他的舌头厉害,还是自己的白金链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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