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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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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继送苏折柳出门时,正下细细的秋雨,水汽淋漓,沾湿了苏折柳的头发。苏折柳撑一把灰黄的纸伞上了门外的石桥,水色氤氲,模糊了他消瘦的背影。江继目送他下小桥,踏上青石板路,时近黄昏,家家掌灯,苏折柳在一城模糊的灯火中出了城门,关城门的号角在漫天暮雨中湿漉漉地响起,城门在苏折柳背后缓缓关上,终于哐咚一声巨响,隔断了江继的目光。
从此江南莺飞草长,春水云山,江花红胜火,池柳碧如烟,都再不关苏折柳的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怿州城,江继永远记得苏折柳暗白色的背影隐入昏沉的雨幕,慢慢消失在城外,纸伞上绘一枝淡红的曼珠沙华,在江南暮雨中舒展放肆地开放。
许多年后江继听说苏折柳的消息,据说在极北大漠,行踪不定,苏折柳注定了一辈子不能安宁。那时江继坐在染云庄雕梁画栋的华堂之上,外面暮雨潇潇,堂中温暖如春,有木樨燃香,烟气缭绕,他静静地听客人说起苏折柳的消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送苏折柳出城的那个黄昏。
这么多年过去,染云庄依旧,江南依旧,除了江继渐渐变老,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而苏折柳,不知道还时不时当年的风清骨秀。
江继记得自己那时二十二岁,少年英侠,前途无量,一柄浣月剑纵横江南一十六省,偏偏败在了笑眯眯的苏折柳手中。
苏折柳笑眯眯地看他出手,无声无息地飘身退后两丈,忽又随着剑锋帖过来,身形微动,动作宛如鬼魅,等到江继反应过来时,他的浣月被人拿在手里,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光华流动的宝剑,似乎颇为欣赏。
然后江继记起,染云庄少主,二十岁的苏折柳,传闻中喜欢毁了别人的兵器。
头上渗出了细细的冷汗,一时并没有精力想这样的失败会毁了刚刚开始传扬的名声,只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父亲留下的那把剑,那把十二岁那年由母亲珍而重之地交到他手里的名剑,江家一十四代,不曾让浣月有一丝毁损。
江继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如此自信地去挑战染云庄,然后不留情面地击败数人,直到逼出了少庄主苏折柳。他衣袂飘飘地从东阁中走出,看上去弱不禁风,伸手遮挡门外过于炽烈的日光,无奈地对少年得志的同辈抱一抱拳,请他先出招。
在此之前,江继没有听说过苏折柳会功夫,他所知道的只是苏家有一个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从来不事产业的少庄主,诗文绮丽,弱不禁风,父亲前年在关外被杀后,他无奈接下染云庄,却把一切都交给管家打理,自己关在书斋中,不断搜集兵器,研究研究,然后都拿去毁掉。
可是这个传闻中弱不禁风的苏折柳现在不过瞬息之间就已经夺走了他的兵刃,拿在手里把玩,正是江南的暮春,空气温柔若水,苏折柳闲闲地站在东阁台阶上的阳光里,浑身都是破绽,风从走廊上吹过来,苏家上上下下默然站立两旁,苏折柳独自站了那么远,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把剑重新抢回来,可是江继不敢动,苏折柳的随意让他直觉地谨慎起来,啪嗒一声轻响,江继才发觉自己的汗水从下巴上滴了下来。
不能再僵持下去,他艰难地开了口,机械地说着些失败者的话:“苏庄主,今日……今日恕在下冒犯……”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输:“在下输在庄主手下心服口服……可否请庄主将兵器赐还,在下从此再不会不自量力……”
苏折柳灿然一笑,道:“若是事情都像江兄想得那样简单,那苏折柳何苦如此费事将剑夺过呢?”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白花花的金属反光让江继头晕:“这把剑在下倒是喜欢,江兄就不要吝啬了吧?”
“此剑是家父……”
苏折柳脸色瞬间阴下来,冷冰冰地道:“家父身遭一十七种兵刃之伤,苏折柳誓要寻出这十七人,还望江兄莫要为难。”
他挥挥手说:“送客。”
苏家下人默默向江继做了个请的手势,江继待要追上离开的苏折柳,苏家沉默的下人们集体挡在了面前。江继并不是会鲁莽行事的人,剑落如苏折柳手中,凭对方刚才露的那手功夫,硬抢无论如何也夺不回,如何生气,也只好再做计议。
他向苏折柳的背影抱了抱拳,朗声说:“在下的兵刃还请苏兄仔细保管,江继无能,未能保护家传兵刃,但浣月剑江继誓要取回,此剑但有损伤,江继别无他法,只能尽力与苏兄同归于尽。”
他说完,故作潇洒地转身,大步向染云庄外走去。
后来江继想起时,总会记得,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苏折柳的背影,苏折柳从来不会目送别人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