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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木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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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南俞没有方向感,只能跟着眼前的人往夜色深处走。
地表浮着一层潮气,街边晚灯照得路面发亮,一圈一圈的光晕尽头全是流动的水。大海嵌入威尼斯,托着威尼斯,建筑物底部满是长年被水泡过的痕迹,青苔不仅长在避光的地方,细小的叶子随着水流无声摇摆。
他跟着他,一步,一步,视线晃过那一对细瘦的脚踝,直到对方停步。铁门吱哑一声拉开,他偏过头看他,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周南。
周——南。
“周南!”
周南俞回神,青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又转而理解道,“飞长途是挺累的。”
周南俞低声嗯了一下,把手边的箱子往前推,滚轮最后响了两秒,行李箱靠上铁门。
“我在这里等,麻烦了。”
话都这么说了,自然是不想有任何“进去坐坐”的可能性。思莱握住行李箱的拉杆,歪了歪脑袋看他。
周南俞与他对上视线。眼前这张脸有着欧洲血统的深邃轮廓,双眼皮尾部延伸出一道上翘的弧度,高鼻梁,薄唇,唇角有一颗黑痣。他嘴唇一抿,眼睛一眯,让人莫名想到东方的黑猫。
猫这种生物,周南俞养过,可是养不太熟。他们时而粘人,时而冷漠,毛发软,爪子尖,指甲剪了又长,抓一下就出血痕。
周南俞不会亲近这种生物,以及类似的人。
而思莱还未在这张脸上读出抗拒,他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并非单纯的搭讪,思莱是真的觉得周南面熟。不过他肯定无法从对方口中听到回应了,一个钟头的相处足以让他得出结论,跟这哥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
“那你等我一下。”
周南的箱子就放在门边,比他的新,毫无划痕,没有Renata的贴纸,看上去使用次数不超过三。用东方的话来说,这叫缘分。周南主动找上门,省了他的事。
“我叫王思莱,叫我思莱或者是Sley就可以了。中文名是Kingsley音译的,但我父亲正好就姓王,很巧吧?”
周南接过箱子,“谢谢。”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周南手机上正开着地图导航,思莱瞟了一眼,不意外看到了昂贵的招牌。“啊,不是很远,我送你回去吧。”
周南俞张口就要谢绝。但摸准他的性子,思莱也可以张口就来:“这里晚上挺容易迷路的,就算有地图导航也可能走错。而——且,这个点遇到抢劫的几率高,流浪汉和酒鬼出来晃悠也没有人管。”
从周南冰封不动的表情上窥察到倦怠,思莱把自己说笑了。
“走吧,大少爷,我送你。”
和面对那句“跟我回家”一样,周南俞犹豫几秒,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他脚步不快不慢,即使疲倦,背也挺得笔直。思莱欣赏他的背影,不是所有个子高的人都有这个味道,拉着个潮牌行李箱就像在走T台拍海报,风度翩翩,是富养出来气质。
思莱走在他身侧,如同飞鸟短暂地驻足于冰山。他也没了找话题闲聊的兴致,只能踩他的影子,听风和水的声音。
从初次见面的这晚开始,他就学着陪伴他独处。
这么一折腾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周南俞明显感觉到晕眩,他迫切地需要睡眠。本以为会有些聒噪的人一路意外地安静,他拿余光瞥向这位热心的地导,发现对方也在揉眼睛,小指尾端的银戒一闪而过。
“就到这里就可以了。”周南俞在路灯下站住,“真的谢谢你。”
街角隐约传来说笑,思莱抬起眼,视线越过他投向不远处。老旧的酒馆门口,两个喝得面颊通红的男人也朝他们看过来,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另一个人跟着捧腹大笑。
思莱啧了一声。
这就是他说的酒鬼……还会抢劫?
周南俞握紧了手机和行李箱。
那两人拎着酒瓶朝他们走来,边走边招呼着他听不懂的语句。
思莱拽住他的手腕,以不小的力气将他拉向另个方向。
语调改变,哄笑朝着更不友好的方向发展了。周南俞是不会理会酒鬼的。而没等醉汉靠过来,身边人的嗓子里突然爆发出清亮的骂声。
“Fatti i cazzi tuoi!!”
“Vai a cagare! ”
同样,周南俞听不懂,但他明白这是在骂人,且一定骂得很凶。
好好说话时声音清澈好听的人,扯着嗓子吧啦吧啦疯狂输出,猫变成生气的豹子,凶得要命。周南俞愣愣地望着思莱骂人,困倦的脑袋都清醒了几分,看清了对方嘴角跃动的黑痣。
他真的好白。路灯的光照在思莱光净的脸颊上,白得发光。这应该是威尼斯最好看的小痞子了。骂人声音又大又不讲道理,欺软怕硬的都被他骂走,真跟他杠上了的就桥头约架——很有画面感。只有如此鲜活的人才会唤起周南俞的联想。
他有种思莱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朝他们扔鞋子的奇妙错觉,在那种画面兑现之前,他拉了一下他。
“好了,走吧。”
手掌贴住小臂,亲密过一秒再分离。
思莱噤声。
他转向他,眨了眨眼睛,倏地抬手探上他的额头。
周南俞茫然,言语和目光都迟缓。
眼前人无奈地叹气:
“好烫。你在发烧,你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周南俞想要躲闪的时候,思莱的手已经放了下来。他拽过他的箱子朝酒店大步走去。
“——服了你了。”
聚光灯下的那个周南,从前常常因为赶通告一天二十小时运作,感到累是再正常不过的体验。无事可做的夏歇期反而令他觉得不适应。
此时站在异国酒店大堂,他默默看着热心的有缘人在跟前台沟通,帮他找来退烧药。从前这都是团队助理做的事,他也不常生病,这回真的忘记备药。他想说我自己来也可以的,叫停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拽过成为一切起因的行李箱,走到电梯间一侧,等着思莱把前台小姐聊得眉开眼笑、再三承诺会照顾好这位客人之后,来到他面前告别。
周南俞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但他好歹是颇有成就的艺人,演绎课没白上。他朝思莱扬起一抹礼貌的淡笑,“谢谢,占用你时间了。”
可是看到他笑,思莱反而面露嫌弃,朝他投来“别这么假啊”的眼神。
“你这人除了谢谢以外不会说别的了吗?”
周南俞想了想。
“我……叫,周南俞,全名。”
“哈,就说应该是三个字。我看到你行李箱上的标签了。南北的南?”
“南北的南,俞是,痊愈的愈,没有心。”
思莱抿唇一笑,看起来有被取悦。周南俞并不明白只是得到一个全名为什么会开心,他见他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站在原地等,等到下一个问题:
“‘俞’是什么意思?”
周南俞被问住了。
这几年已经很少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周围的人都叫他的艺名周南,再多关于他本人的内核都随着名字被藏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碰。
见他又愣住,思莱摆了摆手。
“算了,不为难病号了,拜拜。”
思莱退后两步,眼尾的笑意像鲸鱼的尾巴。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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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俞”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莱没有再回Renata,来自酒馆的闲话中可能又要加上一段他和亚洲帅哥一夜春宵。对方确实有着让他喜欢的英俊皮相,可惜又冷又木。
他在威尼斯生活了几年,见多了海,泡过太阳底下被晒得发烫的水。
但周南俞心里的海一望无际,捂不热的水呈现忧郁的深蓝,温度很低,凝成冰山,他不应该靠近,不愿被冻伤。
可他还是觉得跟这山海有缘,或许是因为面熟,或许是因为好奇,他把周南俞三个字输进搜索栏。网页顿了半秒,加载出无数新闻图屏。画面上的周南俞还是这副冰冷的样子,妆容服饰和光线衬得他如同完美的雕像,供人欣赏拍照,供人喜爱幻想。
“哇哦。”
这家伙居然是当红idol,那么他会觉得面熟也理所应当。他每年夏天都会去一次中国,广告牌上的对方应该同他擦肩而过了许多次。
周南——他默念着这个艺名,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周南俞?
他搜索“俞”,看到这样一则释义:
俞,独木舟,见《说文》:“俞,空中木为舟也。从亼,从舟,从巜。巜,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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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俞断断续续,睡了很久,彻底清醒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夕阳呈现温柔的粉色,他打开窗户,让自然风吹进房间,海水的味道扑面,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酒店提供的退烧药起效,退热后感官苏醒,他感到饥饿。冲了澡收拾好自己,他走出酒店,在街角买热狗垫了肚子,朝着太阳西沉的方向漫步,无计划的旅行便是如此。
威尼斯的建筑大多有些年岁,但老旧不全是缺点,油漆脱落的外墙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柔和,比精致之物带来的锐意让他更青睐。他走过拱形的门廊,鸽子和海鸟从头顶飞过,滑翔至大海,至天际。
野猫一溜烟跑过墙角。
圣马可广场上人头攒动,来自全球的游客在这里交汇。钢琴,提琴,手风琴,演奏声此起彼伏,来自餐厅室外的乐队,也来自街头艺人。人们鼓掌,欢呼,甚至起舞,相机镜头转动,定格,这里没有主角……这里都是主角。
周南俞凝视教堂顶部金色的纹路,望向楚笑飞嘱咐他“一定要拍周董同款”的广场,视线转了一圈,停在有游客驻足围观的某处:亚麻色的发丝随海风扬起,再被夕阳镀上金红的茧。青年背对着他,一手拿画笔,一手端调色板。
画架上摆着一幅快要完成的油画,画里有他们眼前的海和天,悬停的却不是通行船或游艇。他画了一条独木舟。独木舟仅存在于他眼中,同他一起被定格在游客的镜头里,变成琥珀里永恒的艺术。
昨晚浑浑噩噩,记忆变得像无限逼近不真实的梦。而眼前的场景因为太浪漫美丽,竟也仿若梦境。
周南俞盯着不远处的那个背影,连同风景一起看,竟没有想移开视线。
转了一圈的猫又回到他脚边,喵地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