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出天山》耕鱼

2、他与少年（二）

　　烈寒缓缓道：“我只是要知道……两位在皇都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少年脸上那莫名奇妙的神色，变得更加浓了。连丁鹰也忍不住道：“这难道和你有关系？”

　　烈寒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丁鹰目光一缩，又道：“你可知道，他是主子？”

　　烈寒淡淡道：“在我眼中，只有一个人称得上主子，其他都不算”。

　　少年不再摇扇子了，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说皇帝？”

　　烈寒道：“是我的师父”。他本不想多说，但瞧着少年一对灵动如波、水意盎然的秋瞳，竟忍不住仍说了下去：“他教我往东，我不会向西。他命我忍辱偷生，我不敢去死。他若有一天要我死，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样的人，大概和‘主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少年微笑了，道：“那么皇帝贵为天子，却不能要你做这些同样的事？”

　　烈寒忽然觉得，这少年公子的微笑很奇怪，好像有些神神秘秘的。

　　他看着少年，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少年神情飞扬，带着小小得意，道：“到了现在，你已经回答了整整三个问题，而且说得还不少。你恐怕已忘了，自己刚刚才说，不要回答，只要发问吧？”

　　烈寒怔住了，他忍不住动手，将手中的弯刀又绑缚在身后——人在说不出话的时候，一般都希望手上有点事情做。

　　现在连丁鹰的目中都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他同样是个善于掩饰某些情绪的人。

　　丁鹰开口道：“如果你是烈公子，问题，回答你”。

　　少年闻言，复又浅浅一笑，看着烈寒道：“烈副将军……当朝文武百官中，那是我最尊敬的一个人。听闻他的确有位独生的公子，自小便送到天山习学武艺。你若真是他的儿子，这就坐下来，和咱们喝一杯罢”。

　　这少年竟不介意，身为“主子”应有的无上尊荣。不但让自己的跟班同桌吃喝，现在还随随便便就叫这位“烈公子”坐下来一起喝酒。

　　少年身份贵重，烈寒心中早已有数。但见这少年“主子”毫没架子，风度若此，他的心情却似乎更不好了。

　　少年明亮的目光瞧在烈寒身上。丁鹰亦微笑道：“坐下来，再问，不迟”。

　　他的表情，比少年还要诚恳。

　　烈寒牙根一紧，做了一个新的决定——“唿哨”一声，只听马蹄声响，他一跃而上，骑马奔驰而去。隐隐听得那少年在店中十分愕然，扬声道：“喂，你……”

　　烈寒一路奔至城中，东绕西绕，远远瞧见一块写着“午满客栈”的招牌，这才勒住缰绳，长吁口气，喃喃自语道：“他……他……妈的！”这年轻人似乎不惯说骂人的话，连说了几遍才通畅了些：“真是……他妈的……”

　　“真他妈的可气呀。人家生得太好看，害得你装也装不下去，想问的话也问不出口……”一个悠悠长叹之声，从他头顶上传来。

　　这声音懒洋洋的，又溢满了笑意。任何人听到话中那淡淡的、掩不住的调皮，都会承认，这声音的主人必定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烈寒却没好气，将脸一扬，向客栈的屋檐上瞧了瞧，扬声道：“混小子，你又躲在哪里？再不下来，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那男孩子的声音道：“我就在你和‘孤星’旁边站着，你仰着头看什么？”

　　孤星，是烈寒这匹马的名字。

　　烈寒低下头，果然孤星的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站了一个人——又是一个少年，挂着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

　　少年笑道：“你就算要揍我，也得摸得准我在哪里。不然，你一辈子也别想抓到我阿狂一次”。

　　烈寒忍不住微笑了——就算他心情再不好，看见这个外号叫作“阿狂”的朋友，也能笑出声来。他知道，阿狂方才明明就在屋顶上，但在自己发话时，这调皮的少年悄悄就换了地方，还要故意说是烈寒弄错了。

　　几句话的功夫就可以“瞬间移动”，还能做到无声无息。这件事看似很小，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但阿狂就可以做到。

　　阿狂和饭馆中那少年差不多年纪，只不过，二者实在有着天壤之别。饭馆中的少年灵气逼人，清秀无俦，举手投足潇洒翩翩，颇具公子气度；阿狂却长了一双黑亮亮的小眼睛，整个人野气十足，不修边幅——头发梳得像草窝一样乱，笑嘻嘻的脸上还隐约有一两块脏兮兮的印子，身上穿的更是粗布衣衫。装束倒是简便利落，显得他蜂腰猿背，灵巧之极。

　　烈寒忍不住喃喃道：“我真不明白，一个这么猴性儿，满肚子都是话的人，为什么每次藏起自己时，都能变得比幽灵还安静，谁也发现不了他”。

　　阿狂正色叹道：“唉，寒师兄，你还是别操心我的事为好。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烈寒的表情十分疑惑，道：“我自己有什么好担心？”

　　阿狂一本正经地道：“我做你的兄弟，自然替你着想——为人一世，何必拘于世间俗套，为今天这点小事，更不必气得骂娘了”。

　　烈寒莫名其妙，茫然道：“这是什么话？”

　　阿狂叹口气，在“孤星”身边踱来踱去：“刚才饭馆中那美少年，随便转一转眼波，有人的魂儿就丢了三分。虽然你还装得老成，但别人瞧不出，我还瞧不出么？你若是喜欢男人，打个招呼就是了，什么都包在做师弟的头上，管教给你遮掩得妥妥当当，谁也瞧不出你还有这癖好——不过……”

　　烈寒听得哭笑不得，偏偏忍不住问下去：“不过什么？”

　　阿狂忍不住嘻笑出声，道：“我长得这么好看，你可万万不能打我的主意……哈哈哈哈……”

　　烈寒倒吸一口气，差点呛着自己。

　　顶着一头草窝，还敢说自己“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脸皮一定不会太薄。在烈寒认识的人里，阿狂就是脸皮最厚的一个。

　　烈寒又尴尬，又好气，眨眨眼睛，却忍不住也要放声大笑。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还没笑出便霎时收声，面色反而渐渐变得凝重。

　　阿狂也立刻不笑了，咳一声，庄容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方才在那店中，他们对你如此客气，你为什么不干脆真的坐下来，用‘烈公子’的身份把话问到底？”

　　烈寒跳下马，道：“就因为他们对我真心的客气，我才不好问下去。若他们像那四个跟踪我的蠢人一样，还想要我自愿就走么？”他复又轻轻叹口气，道：“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起那丁鹰到底是谁”。

　　阿狂似乎有点着急：“但你难道不想摸清楚，传闻宫中有数位贵人，已经微服来到豫南州，其中到底有没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阿狂说得支支吾吾。

　　于是，他们很快走进了客栈。客栈一间“天字号”房里，还有四个人在等着他们，三男一女。

　　烈寒一走进去，这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抱拳道：“孟大哥”。

　　孟大哥？这个布衣年轻人，原来不姓烈？

　　房门已经关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不过，当送酒的小二经过这房间时，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阿狂哈哈大笑后，所讲的一句话：“那四个蠢人，一定来自城南五十里处的‘弯月山庄’。他们怎么会想到，你根本不姓烈呢，孟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