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还吃吗》贰少奶奶

5、对峙

　　领完腰牌，天边只剩下一丝红光，夹在两片黑幕之中，一晃神便被一口吞噬。出了内务府，宫中各院开始掌灯，一盏又一盏宫灯摇曳着，在这深宫中连成一条条纵横相交的光线。索里海今晚值夜，带着宗妮回到外御膳房时，李富贵正坐在院中的石榴树下点阅朔望供佛需要准备的炉食供单子。瞄见二人进门，挑起眉看了眼，复又低下头。

　　索里海最腻味李富贵这点，典型的两面派。但凡遇见比他品级高的官员，都会上赶着巴结，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对待手底下的人，永远爱答不理，压根儿没有个热乎劲儿。索里海也算膳房里资历深的，跟他说话不犯含糊，直截了当地问：“李总管，这孩子的住处该如何安排？”

　　李富贵装作没听见，换了一个姿势，翻开另一页，假模假样地一目十行。宗妮淡笑看着这位总管，忽然想起他的名号，觉得甚是相符。其实这样的人当皇差不吃亏，枪打出头鸟，他这不急不慢的性子不会犯大错。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为官之道，也有自保之法，宗妮对他故意做出的态度倒也理解。

　　许是宗妮浅笑的样子过于碍眼，李富贵“嘿”了一声，问道：“你笑什么呐？”

　　宗妮垂首道：“李总管瞧得这么认真，看着就踏实稳妥。”

　　李富贵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别以为说几句好话，便能遮掩住你肚子里蛔虫的腹诽。我算是想起来了，你祖父是不是宗齐嵊，方才我就觉得你眼熟，这么一看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早知道禄七寻得是你们家，我就算是交不了差，也不会让你们宗家进御膳房。”

　　宗妮被说懵了，反应过来便有些气愤：“差事是万岁爷吩咐下来交给总管的，完成完不成跟我们宗家没关系。总管现在发现也不晚，既然觉得我们宗家不配进宫，那成，我现在就走。”

　　宗家祖上留下两家酒肆和一家饽饽铺。宗妮打理时偶尔会碰到不讲理的食客，交涉久了便养成不服输的气性儿。她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不会被三从四德的规矩圈住性子，遇到不舒坦的事，把端庄典雅往边上一搁，势必要讨个痛快。

　　李富贵哪受得了这份气，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地“你你你”半天，匀口气才道：“索管领，把她轰出宫去。”

　　天色已晚，出宫难寻马车，一个姑娘家独行也不安全。索里海劝了劝：“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李总管别跟她计较。今日天色已晚，先给孩子安排个住处，待明日再送她出宫也不打紧。何况苏大人还在西华门上当值呢，让人家瞧见，您又该犯难了。”

　　李富贵气地眼前冒金光，一想到那个煞星，一屁股坐在圈椅里直揉太阳穴。他缓了两口气，才指着东南方向：“他祖父那间屋子无人住，打发个小苏拉给她收拾下。麻利地走，别在我眼前晃悠，晃得我脑瓜仁疼。”

　　索里海会心一笑，去点心房找来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指使他去内务府请钥匙。

　　御膳房隶属内务府，吃住一应由内务府管理。与一般的太监宫女等杂役相比，御厨们的身份地位较高，不值夜的可以交了腰牌回家，不用挤在宫内的值房中。内务府专门在东华门外辟了两排房，专门指派给家远或者条件不好的厨役们安居。宗家有专属的屋子，也是世代传承，因两年未有人打理，想要住进去还得费些功夫。

　　跑腿的小苏拉叫四喜，手脚勤快，给宗妮搬出来一块木板凳，擦干净让她坐等，自己又打水又除尘折腾得浑身是汗。她这边屋子有动静，隔壁的屋子便有人探头探脑，宗妮微微点头致意，那人便推门出来了。

　　宗妮一看，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忙起身：“动静是不是太大，扰到您休息啦。”

　　那妇人摇摇头，朝那间屋子里看了两眼，这才开口：“那间屋子久不住人，被褥需要晾晒。姑娘如果不嫌弃，从我这取一床暂时用着。”

　　宗妮本想熬一宿，天一亮就回家。可一看到那个屋子便后悔了，正愁没法过夜，却碰到一位好心人。宗妮连连道谢，那妇人腼腆，脸微红，低声说：“姑娘不必客气。我夫君是御膳房的笔帖式，今晚值夜，原本我还有些怕，见到姑娘住在隔壁我倒觉得心安了。”

　　宗妮笑了笑：“夫人若是害怕便喊我，我这人胆子大，牛鬼蛇神都不怕。”

　　那妇人站在门口，将她往屋里迎了迎：“姑娘进来等吧，外面凉，等收拾好了再让人帮你搬被褥。”

　　宗妮说句“那就叨扰了”，跟着妇人进入屋内。每间屋子都是一样的配置，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四个凳子。这妇人应该是个爱干净的，家里物件不多，但处处干净透亮，显得温馨又舒适。

　　宗妮坐下来，那妇人倒了一杯水：“家中无茶，姑娘莫见怪。”

　　“忙碌一天，能在您这讨到一口热水，就够我感激不尽的了。”宗妮看到妇人手边的针线活，笑道，“这件小衣服可真好看。”

　　当母亲的提到孩子永远是喜悦与幸福并存的，妇人脸上挂着笑，软着嗓音道：“这片除了我便没有别的女人，针线活做得好也没处炫耀，姑娘这么一夸，我太高兴了。”

　　难怪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宗妮好奇道：“难道这边住的都是没有婚配的？”

　　妇人摇了摇头：“不瞒姑娘说，我能和夫君住在这，完全是老天爷开眼。”

　　宗妮笑问：“老天爷哐当一下，给您掉下来一座房子？”

　　妇人被逗笑了：“如果万岁爷是老天爷，那这房子就是哐当一下，落在我们头上的。”

　　提起皇帝，宗妮还是有点抗拒。梦中那个胡须黑脸，与明黄干净的脸交叠，生出一个更加怪异的形象。宗妮问那妇人：“万岁爷心肠这么好？”

　　那妇人挺诧异，转念又笑了：“姑娘刚入宫吧，难怪不知道。咱万岁爷是顶好顶好的人。我夫君是直隶静海人，往来京城需要一天一宿。婚后我俩一直分隔两地，得知有孕后，夫君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王家有后，急的是无人照看于我，他是个重情的人，急大于喜便悲从中来，跑到南三所面墙哭泣，正巧被万岁爷看到。”

　　宗妮问：“宫中是禁止哭丧的，万岁爷没罚他？”

　　妇人摇摇头：“之所以说万岁爷人好就在这。万岁爷不仅问他出了何事，了解详情后便下旨给他派了住处，还允许他将我也接过来。他一个小小的笔帖式，何德何能，能让万岁爷开口破这个例。”

　　这九五至尊还挺有人情味的，只可惜他手底下的人作乱，出了禄七与李总管之辈，也着实令人唏嘘。不过这与她何干，明日离开这宫殿，皇帝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依旧是宗家珍爱的女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自的酸甜苦辣日子。

　　有时候话不能说太满，太满容易出差头。转日天还黑着，宗妮被一阵砸门声吓醒。问清来人，是昨日帮她收拾屋子的四喜，喘着气打了个千：“给姑娘请安，李总管派我来请您，万岁爷传膳了，请您速去外膳房准备。”

　　宗妮想也没想便拒绝：“就说我收拾包袱准备回家了。”

　　四喜急得团团转，趴在门口直磕头：“姑娘您可怜可怜奴才，李总管说请不动您，便将奴才乱棍打死。”

　　李富贵知道昨日嘴巴失了分寸得罪人，便借由小男孩来撩动她恻隐之心。宗妮陷入两难，隔壁的妇人听到动静起身，跟着给四喜说情：“把狗逼急了会咬人，人逼急了还不如一条狗。姑娘还是去一趟吧，不然白白搭进去一条性命，到头来再颠倒是非，说您抗旨不尊。”

　　宗妮无奈，起身收拾了一下才开门。四喜那孩子才九岁，憋着声音不敢嚎，眼珠子却哭得血红血红的。看见宗妮出来，连磕了几个响头：“姑娘救救我，我娘病着把我送进宫，我还想活着再见她一次。”

　　宗妮不忍心，忙叫他起来带路。晨色昏沉黑压，只有宫门口亮着火把。从东华门入宫门，半截腰牌合二为一，禁军板着脸子盯着她的脸细细比对，每一眼都让人觉得冷而悸。原来这世间的残缺凑成圆，也并非都是好事。所有的好事，也永有事与愿违的一面。

　　行至外御膳房，李富贵正在翘首盼望，看见宗妮的身影出现在昧旦中，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吩咐：“芸豆已经挑选洗净，笔帖式已经检查过了。你将膳单开好，交由配菜的蒸煮，一应全了之后便开始吧。善意提醒一句，别使坏心眼不好好做，万一万岁爷吃了不满意，怪罪下来可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宗妮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说话，她敛了容迈进点心局。索里海已经下值，另一位内管领受了嘱托，和颜悦色地招呼：“万岁爷上朝议事，下了朝便要进。索管领托我嘱咐你，手艺是咱自己家的，别因为跟小人置气，失了自己家的脸面。”

　　宗妮嗯了声，横竖要交这个差，干脆拿出修炼多年的看家本领。一是不给列祖列宗们丢脸，二是让那些翘首企盼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对她嗤之以鼻的人都看看，宗家即便只有女孩，也决计不会输给任何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有读者大大问酱王瓜是什么，我解释一下哈。王瓜就是黄瓜，酱王瓜就是酱黄瓜。满军征战时常以山野菜蘸大酱食用，当时有四种大酱，分别是：炒黄瓜酱，炒榛子酱，炒胡萝卜酱，炒豌豆酱。
清军入关之后，内务府掌关防处下辖的酒醋房负责酱菜的制作，设有酱匠十六名，专制酱料和各种腌菜，酱王瓜就是其中之一。
慈禧时期，一些宫外的名店酱菜也被选入宫中，比如六必居。当时六必居的酱菜被清宫定为御用，发给腰牌，定期送御膳房。
感兴趣的读者大大可以买六必居的酱菜尝尝（绝非打广告），有些还是蛮好吃的～～～因为要写言情文，写美食时会控制笔墨，读者大大若感兴趣可以评论区问我，能回答的都会回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芙白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