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还吃吗》贰少奶奶

4、酱王瓜

　　宗妮不知道是该继续问，还是就此作罢。毕竟是祖父瞒在心底的往事，不说肯定有他的考量。可是又好奇，想来想去才试探道：“那万岁爷追究了吗？”

　　索里海说没有：“万岁爷敬重你祖父宝刀未老，又念在世代有功，笑笑便过去了。你肯定没见过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忒吓人了。”

　　索里海越说，宗妮越好奇，正欲问个清楚，打内务府里出来一个太监，手里搭着拂尘，靠着抱厦里的圈椅坐下去，撩着眼皮子往他们这边瞧。

　　索里海快步上前，笑着问：“大总管今儿怎么有空来衙门，万岁爷身边不用当差？”

　　“万岁爷那有杨二总管侍奉着呢。”张从善耸耸肩，“上岁数了，万岁爷嫌我伺候不周，打发我来内务府督察七司三院。你说这不是故意让我过来给内务府总管和各司院添堵心嘛，都是当皇差的，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哪用得我一个阉人看管，只能在这管看衙门口喽。”

　　“瞧您这话说的。”索里海一笑，“您打在潜邸便陪伴万岁爷左右，谁人不知您的劳苦功高。各司院知您忙前又忙后，更不敢松懈怠惰，您呀就别操心了。万岁爷体谅您，让您偷得浮生半日闲，您就在这歇歇，宽泛宽泛精神。”

　　这话让人耐听，张从善眯着小眼乐了声，又挑起下巴瞥了眼宗妮，“哎”了一声：“看着面生，在哪儿当值的？”

　　宗妮蹲福回道：“回大总管的话，在外御膳房。”

　　张从善咦了一声，扭头问索里海：“怎么回事？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进御膳房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

　　索里海愣了一下，忙问道：“这事儿不是您吩咐的？”

　　张从善瞪眼：“我身上那刀疤又没落在心间上，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儿来？”

　　御厨的差事传男不传女，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敢违抗，因此御膳房里从来没有过女人的身影。先不说女人能不能胜任这份差事，单说男女混在一起当差，朝夕相处必然会闹出点幺蛾子。尤其姑娘家，吃点小亏倒还好说，万一妇道守不住，可不就崴泥了！张从善嘴里说的缺德，缺的就在这儿。让好好的大姑娘在御膳房里当差，这可是乱了大章程的。

　　索里海也闹糊涂了，只道：“万岁爷前些日子传芸豆卷，膳房里做出来的不合口味。李总管说是您吩咐下来的，让去宫外请以前专职做芸豆卷的厨役。您也知道，哪个御厨不是七老八十才归乡，那老师傅我也识得，腿脚早就不利落了，无奈之下才让孙女进宫来了。”

　　张从善气地直磨牙：“李火臀啊李火臀，净知道将黑锅甩给咱家，自己完不成的差事，还要借着我的名号给他壮胆。”说着又看向宗妮，叹出一声，“等咱家回去在万岁爷跟前提一嘴，早点传，好让你早点交差回家。”

　　因前有黑心太监的放肆，宗妮对太监的印象并不好，听这一程下来，反倒心怀感激。入宫这一日，不仅身心，连灵魂都排斥这深宫，每走一步都觉得从地底伸出一双手，死命般地将她吞噬。冷不丁地有人伸手拉她一把，宗妮恨不得给他伏地叩首：“多谢大总管。”

　　张从善连连诧异，这姑娘远看着不起眼，打近处一看长得可真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身段起落之间都透着一股娟秀大气，盈盈一笑连他的心里都开满花了。他跟在皇帝身边，跟后宫那几位主子都打过交道，可没一个比这位姑娘耐看。做太监的就一点，凡事都替主子着想，不管是奇珍异宝还是美人淑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配不配万岁爷。张从善是越看越觉得配，当即软下嗓音问：“你多大啦？是哪儿人呀？婚配了吗？”

　　宗妮当他是热心肠，微微福了福回：“回大总管的话，前几日刚过完十六生辰，家住东官房胡同，前年才和京署衙门的笔帖式过了小定。”

　　可不是么，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名花无主。张从善暗道一句可惜，没了心气一般挥了挥手，“快去办正事吧，一会儿宫中便落钥了，我也得赶紧回去。”

　　站起身，又与索里海说：“给姑娘单独安排着，不出意外，明日便会传膳。索大人看好了，别出什么差头。”

　　索里海答应下来：“有劳大总管。”

　　张从善打内务府出来，右拐上夹道，沿着长街慢悠悠地走着。万岁爷御极两个年头，励精图治泽被四海，那辛苦的劲头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他一个断了根的太监，没法替皇帝分担政务，便想着法地往御前呈新鲜玩意。万岁爷将一门心思都放在朝务上，对身外之物从来不上心，他这当总管的也没法子劝，多费点嘴皮子便会被赶出养心殿，就跟今日一样，让他滚到内务府当闲差。

　　闲差必然当得意兴阑珊，可也不算白来一趟。万岁爷对吃食向来不讲究，什么帝王一餐谱，百人数年粮，在万岁爷的膳桌上从来不存在。平日里，早午排膳都有定数，到了年节大宴，也会吩咐内务府莫要大肆铺张。结果不知怎么的，前几日居然想起四年前先皇赐下的芸豆卷，他奉命吩咐御膳房准备，呈上来的却怎么都不是当年那个味儿。

　　张从善又想起方才那位姑娘，李火臀这人办事确实不厚道，可人来都来了，也别顾忌着男女，只要那味道能让万岁爷满意，他又可以将功抵过重回养心殿。

　　一轮落日垂在琉璃瓦上，张从善估摸着万岁爷要传膳，紧走几步穿过内右门，拐进遵义门进养心门，便看见二总管杨贵章站在养心殿抱厦外站着，脸上没啥表情，掖着两手瞧他一眼，又朝殿里使个眼神。

　　杨贵章以前是太后身边的人，皇帝御极后便奉懿旨到皇帝身边伺候。一个是常伴皇帝身边的人，一个是常伴皇帝亲额娘身边的人，品衔不一样但差事差不多，张从善是打心眼里跟杨贵章过意不去。他是正职，杨贵章是副职，起先还有凌越人家半头的优越感，被万岁爷嫌弃几次后，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正职不保，因此便更不待见他了。

　　杨贵章倒不跟他计较，人前人后都客客气气，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决计不会让他看出来。张从善站在抱厦外，低声调侃一句：“怎么，你也被万岁爷赶出来了？”

　　杨贵章略微躬身，凑近道：“方才军机处的章京来递折子，万岁爷发了好一顿火，这会儿把人都赶出来了。该传膳了，谁也不敢进去问，都等着您回来呢。”

　　没人愿意顶着脑袋搬家的风险打头阵，但杨贵章这话说到张从善的心里了。就说养心殿离了他不行吧，这才走了半日，连个主心骨都没了。张从善正了正身，清了清嗓子，才说道：“行了，在外等着信吧。”

　　养心殿内掌了灯，十几根通臂巨烛高燃，杳杳的灯火折到殿顶的藻井上，洒下一片华贵的金光。皇帝坐在御案前忙着批阅奏章，光洒下来打在他的脸上，让本来就有棱角的俊颜阴影更分明。眉间微微起弧度，底下是一双审慎深虑的眼睛。皇帝是宽肩窄腰的身子，身板板直，一双手握笔如游龙，朱批点拨一纸奏章，也有沙场点兵的霸主气势。

　　张从善一看，估摸着皇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便呵着腰过去，小心翼翼道：“万岁爷，奴才回来了。”

　　皇帝没停止手中的动作，翻开一本折子，沉声问：“差事办好了？”

　　张从善忙道：“回主子的话，内务府上下井然有序，奴才瞧着都好。”

　　“都好？”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工部刚才递折子，长春园的殿宇地龙重新修缮，开销竟然高达两千两。那园子三年前才修过一次，内务府报了账统共是一千五百两，时隔三年竟然又搭进去两千两。朕御极以来，这种事接二连三，内务府到底是怎么当的家，手指头缝合不拢，当散财童子了不成。”

　　张从善吓得腿软，跪下来连告饶：“万岁爷息怒，奴才愚笨。奴才只知道怎么伺候万岁爷，内务府各司院的弯弯绕绕压根就不懂。您就算让奴才天天在内务府蹲着，也只会给您数人头，连偷听壁角都听不明白。”

　　皇帝皱了皱眉，“我看你是什么都不会。”

　　张从善连连点头：“奴才确实笨，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容易改。万岁爷别置气，有您三令五申鞭笞奴才，奴才这笨脑瓜总有一日能开窍，不会让主子再烦心的。”

　　皇帝年轻气盛，但确实勤勉。自打接手政务以来，稳扎稳打丝毫不懈怠。但政务庞杂，许多沉疴已久的弊端想要修正，却是难上加难。朝中的老臣又迂腐，只要一听皇帝要革故鼎新便咋咋呼呼地喊“圣上三思”，惹得皇帝举步维艰。大事不提，单看内务府，听命于皇帝的御用管家，理应为皇帝分忧解难，却与朝中大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将手伸进朝堂，委实让皇帝震怒。

　　张从善明着不敢劝，借着自己愚钝言指革新内务府一事急不来。见皇帝面色和缓，这才谄媚道：“奴才斗胆给您从宫外请来做芸豆卷的厨子，主子若是不想用膳，进点芸豆卷可好？”

　　皇帝睇他一眼：“净会抖机灵。”

　　张从善笑答：“奴才总得有点看家本事，不然哪能伺候万岁爷。”

　　皇帝将折子合上，又翻开一本：“按例传膳，再加一碟酱王瓜。”想了想又道，“明日再传芸豆卷。”

　　张从善领了旨，退出养心殿。杨贵章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转身招侍膳太监去了。张从善长舒一口气，伴君如伴虎，希望那姑娘做的芸豆卷能合万岁爷的口味，不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捱过这道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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