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记》悦兮

15、四

　　4、这林中小路本就荒僻，平日甚少人来往，每当一有脚步声马蹄声或车轱辘声响起，我就如坐针毡。我既希望这次出现的就是他，又盼望他还是不要到来的好，矛盾重重的我在这烈日之下被煎熬得焦心似火。
　　忽然前方传来了车辕和马蹄声，隐隐约约听见有少年的声音在吆喝停车驻马，然后就是一阵纷繁的乱声，似乎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做事。我正努力分辨前方杂音，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由远至近传来：“这个城小，没什么像样的酒家，今日天热，这林子里凉快，旁边又有河，在这里歇歇脚，随意的喝点小酒吃点小菜，多自在！公孙公子向来喜欢清雅自然，这必然合他心意。公孙公子高兴，咱们主子爷就高兴，祝管家您就相信兴儿一会吧！我先到河边打水去。”一个青衣小厮急急奔至河边，手脚麻利的拿出水壶打了一壶清水，又急匆匆奔了回去。似乎有个老者的声音在呵斥他的毛躁和自作主张，那兴儿只是笑嘻嘻的忙着布置野餐，也不辩白，甚为伶俐乖巧，那老者也只是做做样子，便由他去了。我想那老者必定就是兴儿口中的“祝管家”了，只见祝管家转过身，对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吩咐了一阵什么，于是那几人躬身唯唯诺诺的去了；又见祝管家招呼了两三个丫鬟婆子一类的妇女，指挥他们从车上一趟一趟搬东西，远远地看不真切，估计是布帛蒲团食盒一类的。车前挂着一个精巧的琉璃灯，灯上镂空雕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祝”字。从车辆的华丽程度和出行仆佣的行为举止来看，这祝家主人不是朱门高官就是豪门大户。
　　我对这家人什么来路混不在意，只要他们没发现我，没有打搅我的等待就行，只是他们啰啰嗦嗦聒噪不休，吵得我实在头疼。要是他们一直待在林子里不走，我如何得见我那小狮子的转世？我真盼着他们赶快离去，可人家的主人家还未曾出现和用膳，看来一时半会的摆脱不了他们。我心里气苦烦闷，日到正午了偏还不见我想见的那个人出现，我赌气般的抱着膝盖坐在树下背靠树身，脑袋深深埋进胸腹之间，郁闷地在心里腹诽着这显摆阔绰的一家人，专心到有脚步声来到身边也浑然不觉。
　　“这倒真是个好地方，清幽雅致，浑然天成，见之忘俗。祝管家还真是会挑地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嗓音，就像清泉流进了心里，赶走了莫名的焦躁，抚慰人心。
　　“子英一贯眼光独到，从不轻易褒扬，这个林子能被你如此夸赞，看来确实难得。”另一个声音低沉中微带宠溺，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侯爷谬赞了……”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醒风。你姐姐既然嫁给我大哥了，我们就是姻亲，都是一家人。况且你我年龄相当结交至深亲如兄弟，彼此以名字相称分属平常，何必死守礼数显得那么生分。”
　　“如此……请恕公孙英僭越了……醒风兄。”
　　“这才对嘛！听起来顺耳多了……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透过树身直达我心底，我浑身一震，原来，你已经来到我身边了……我狂喜，想要起身奔过去，目光触及面巾下摆，于是我沉默了。我蹲坐在树后，犹豫要不要转身大大方方出去，还是只是偷偷地看上一眼呢？原来，我还是缺乏勇气……祝醒风，这是他的名字吧？你可知道，有个人为了见到你，等了多少年……
　　“这林子大概也有些年头了吧，都是些古树……咦，这是什么树？子英快来看，你博学多识，可曾知道这是何树？”祝醒风的声音就在身后，削金砌玉直入人心。他……注意到我了……注意到我的本体了……他没见过松树么？或者，我真的不是松树？
　　“这树真稀奇……”那个春风般的嗓音响起，他自称公孙英对吧，他和祝家是姻亲，和祝醒风是至交好友，从兴儿的话里听出来，祝醒风很在意他，他的声音很好听，我也决定要喜欢他。“这树我从未见过，外形看来很像桃树，可是紫筋玉叶又不太一样……”沉吟了片刻，公孙英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曾在一部古籍上见过类似的描述，说是桃身而紫筋玉叶，乃天上瑶池蟠桃树也，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蟠桃果食之可长生不老，白日飞仙。不过仙树之说无人有缘亲见，不辨真伪，世人只做笑谈。”
　　“呵呵，子英果然博闻强记，得知天下奇闻。若果真这是蟠桃树，不知生了几千年，可曾开花何时结果，也不知我等是否有这个仙缘可以得尝仙果，白日飞升。”言毕二人仰脖大笑。
　　他二人在那里言笑晏晏，我心中确是震骇莫名。我只知我生得像桃树却又不开花，也曾被人定义为铁树，还曾被神仙误导以为是松树……却原来，我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天宫仙树蟠桃树！之所以从不开花也只是时辰未到而已……桃树枝也是驱鬼辟邪的利器，怪不得当年云中子看到我震惊不已，又向我借枝干削剑镇妖，原来如此。我曾为自己不知种类而烦心，也曾为自己是铁树或松树而高兴，现在看来，再高尚的品种也不过是凡胎草木，谁能及得上天上的仙品？一瞬间，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下定决心要做一颗优秀的不平凡的蟠桃树，证明给曾经嘲笑我看不起我的那些凡胎们看看，咱曾经也应该是在天上待过的……大概是某位神仙参加完了蟠桃宴回家途中胡乱丢桃核……所以我才在这里落地生根？我被“蟠桃树”的设定迷住了，不住的胡思乱想着，进入了忘我境界。
　　“咦，这有人……”眼前突兀出现一双精美的厚底官靴，我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望进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眼前这人，头戴银冠，身着白袍，丰神俊朗，微微一笑便似百花齐放一般……我头晕脑涨，怔怔的望着他，明白看见他的眼中满满写着惊艳，眼神如同我第一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的眼睛时的样子……一想到倒影，思及自身，我连忙又低下了头，赶紧摸摸脸上面巾，还好，没有掉，蒙得很好很严实。只是我嘴角发苦，姜文焕，你凑什么热闹……
　　“子英，怎么了？”眼前又是一截紫袍，这是我千辛万苦等来的正主，我不计代价也想见上一面的那魔障。如今，他就在我的眼前，却为何，我的头有千斤重，我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那转世的姜文焕——也就是现在的公孙英，立刻收敛心神，对祝醒风微笑道：“原来早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言罢对我躬身施了一礼：“在下公孙英，与友人同游此林，未曾留意尊驾在此处休息，无意冒犯，请恕我等失礼。”
　　我脑中乱纷纷，银杏魔头重新相遇，还是姻亲好友，这算是哪一出啊？他遇到了他，他还是中意他，他似乎也对他有好感，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修成人身到底为了什么呢？我脑子里轰隆隆的响，公孙英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自顾自的茫然发呆。
　　“喂，子英在跟你说话呢！你太傲慢无礼了吧！”头顶上好像突然增加了无数的压力，那低沉的嗓音夹带着不耐烦和威吓，以及天生的贵气，仿佛一把利剑插进我心里。我慌慌张张的抬头，终于见到了那张让我魂牵梦系的脸。俊美无俦，锋芒毕露，那锐利的眼神一眼就望透了我灵魂，紧紧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只是贪婪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醒风，他并未无礼，似乎只是吓坏了。”公孙英也蹲下来，仔细看了我一阵，“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置若罔闻，只是呆呆的看着紫袍公子，双手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他的袍角，生怕一个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公孙英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抬头看着祝醒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祝醒风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噗通的跳了一下。祝醒风突然伸出一只手扳起我的下巴直直望进我的眼睛：“在下祝醒风，兄台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