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记》悦兮

14、三

　　3、后来，太阳出来了，“明天”来了，无可奈何。

　　朝阳的光辉一点一点从云层间透出来，世界慢慢染上一些暖意。我和我那冤孽的一只细胳膊“缠绵悱恻的痴情对望”着，被这日光一晃，终于把我从石化状态解除出来。
　　遥远的城中似乎已经有隐隐约约的人声，缓缓悠悠的飘到我耳中不啻为催命阎罗一般。渐渐心里面的怨气似乎渗透出了体外，我恶狠狠发一声喊，开始使劲的摇晃胳膊，想要将之折断。可惜不论我怎么摇晃如何挣扎，这胳膊犹如老树盘根一般，半点不见撼动。所谓病急乱投医，我被折腾的实在没法，不知是否犯了失心疯，又开始向后方使劲，想要将那只胳膊收回来，收入到树身里面去。我也不知道这异想天开的主意是怎么产生在我天才的脑瓜子里的，只是一门心思的鼓着劲儿向后扯，力道之大，整个树身都快弯曲成了一张弓。
　　收回来收回来……赶紧收回来……我不变了，我不要成人了，赶紧把这幅怪模样给我变回去……
　　我咬牙跺脚，再不收回来就来不及了，远处城门开启吱嘎作响，就要有人出来了，也许会从这条路上过，也许会被人发现我这惊悚的异样，也许发现这可怕异象的人，就是我那魔障的转世……也许有人会报官，然后把我砍掉……说不定会把我烧死……越想越恐慌……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我使劲，拉、拽、收……汗如雨下。似乎这个办法还真的起到了一定作用，那只手臂一点一点被往后拉靠过来，从臂膀处慢慢往树身内陷进去。我见此成效，心中狂喜，更加卖力的收拢，眼看着那胳膊一节一节逐渐进入树身，最后只剩下个巴掌。巴掌似乎被卡住了，怎么也收不回去，我急得跺脚，将五指并拢靠向中心，努力缩小巴掌面积，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憋住一口气，将所有力气都使出来，使劲向后一挣扯……
　　噗通一声，我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去，满树碧叶琼枝，一派繁华，哪里还有诡异景象？
　　慢慢站起来，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暗道幸运。晨风拂过亮闪闪的枝叶，也抚过树下光溜溜的人身，我保持着拍胸口的姿势，再次石化呆掉了……

　　金色的太阳光倒映在河面上，微风掀起粼粼的波光，一尾银光闪闪的鲤鱼倏忽跃出水面，旋即跌入河中，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我一步一挪的靠近小河，赤裸的双脚踩在不同的地面，草地、树枝、落叶、泥土、鹅卵石、河水不断带给我新鲜的触感和异样的感受。我缓缓靠近河水，直到水面清晰的印出我的头顶，我突然停下了，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所适从。
　　多少年，我渴望着修炼成人；多少次，我在梦中幻想着自己化人的模样；对于只修炼出一只胳膊，我又是多么的懊恼气愤，恨不得立即招来天雷劈了自己；对于自己到底能不能变成人，能不能找到心中的那个人，能不能吸引他得到他的欢心，一直都抱着无限的怀疑，和无尽的向往。如今，在这么一个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啼笑皆非的状态下，没有雷劫没有感应没有疼痛没有分裂，没有天崩地裂没有飞沙走石，在慌里慌张中糊里糊涂里突然就这么从本体中摔了出来……还是光溜溜的摔了出来……这这这这……老天爷，你玩我呢？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状况？
　　我望着清粼粼的水面，真想知道自己的人身长得什么样，美丑妍媸于我本无意义，可是心里有了一个人，所谓为悦己者容，还是盼望自己能于茫茫人海中被对方一眼相中，深情对待永志不渝，生得貌美些，自然便利多了。况我曾发愿要修成绝世美人，要让他一眼倾情不再旁恋，到底会不会天从人愿？于是我忐忑不安的慢慢将头颈伸向水面。

　　水面平静犹如银镜，逐渐映出我的头顶、头发、额头、眉毛。乌发如墨，额头光洁饱满，两弯眉毛不粗不细，看起来底子不错……我略抬头，一双明亮得勾魂摄魄的眼睛出现在水面，几乎将我自己都唬了一跳。光是这双眼睛，就足以魅惑苍生了。突然想起小狐狸临走前发愿要做一个妖孽，“特别是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的那种妖孽！”或者，妖孽，就应该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吧？可是我有点失望，这眼睛很美很媚很勾人，但是我天生没有善于勾魂的本事。我又想起了姜文焕，那双眼睛，形状优美，正气凛然，神采飞扬，我很欣赏，可惜我也没有那样的正义气场，那双眼睛长在我身上，也许根本就不合适。也罢，妖孽就妖孽，总好过死鱼眼三角眼，说不定更能吸引他呢？慢慢看向鼻子，挺直圆润，衬得眼睛也显得硬朗一些，不再那么阴柔妖邪，我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归了位。脸型也不错，我真怕生得五大三粗吓坏他……还没见面呢，想这么多有的没得干嘛，真是杞人忧天……我自嘲的笑一声，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河水似乎都被我感染，轻轻的泛起细波纹。我终于修成一个大美人了，我有些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身躯，手臂纤长骨骼均匀，纤腰长腿。如此偏偏浊世佳公子，一颦一笑顾人怜……我猛地站起来，将身躯全都倒映在水面，低头仔细打量自己身影，嘴角泛起一个得意的笑靥……突然我的笑容僵住了，笑靥冻结在唇边，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影子，身躯微微颤抖，一手捂唇一手掐住脖子，彷如窒息一般，喉咙干涸声音嘶哑发不出一个音调，良久终于脱力般滑坐在浅滩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停的问自己。脑中浆糊一般激烈的翻搅着，不能被人看见我的模样，一定不可以被人看见我的模样……我机械的重复念叨着。我要藏起来，对，我应该藏起来，可是，他怎么办，我想见他啊！！可是，如果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会怎么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停的问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要我今日成人却修得如此模样！叫我如何面对他……我明白自己应该躲起来，可是心里却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和他擦身而过。我心中天人交战无数次，终于我收敛心神，慢慢起身，招一片云霞化作衣衫穿上，想一想，再幻化一条长长的面巾将眼睛以下全都遮起来，我绞着垂到胸腹间的面巾角，艰难决定，我要藏在树后看他一眼，将他这世模样认清记牢，待来日我解决了自身问题后好去寻他。
　　道路上逐渐有稀疏的人流经过，我躲在自己本体树后，默默的望向来路，心里五味陈杂。看得到，得不到。得得到，守不到。人世间苦痛磨难如此之多超乎想象，我方成人，还未入世，却已然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