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硝》小阿魂

9、冬天

　　那天以后我开始喜欢饮苦茶，滚烫的灼口的茶水，和我臆想中的那个温沉沉的吴镇不同，这种陌生的感觉莫名让我很适用。也许那种丧失力气的感觉，也只是我灰色的眼睛臆想出来的吧。
　　“你回来了。”远远地望见我，他微微颔首，“尝尝我家的腊八粥么？”
　　我笑着对他晃了晃手里的黄酒，“天也冷了，找你喝喝酒。”
　　他胡子新刮过，落着新青色，束起的发在额角跌出几络，在风中摇摆。几年不见，倒也不见得生疏，只是这种熟络，却有些像心照不宣的妥协。
　　“只新年回来吗？”他望着我的眼睛，挤出一丝笑。
　　“是啊，那边也忙，走不开身，”我走进屋子，把酒搁在桌上，“真冷啊，吴镇是一年冷似一年了，把酒热热，黄酒热吃才好。”
　　他取了一只掉了瓷的搪瓷小盆，接了半盆水，放在黄泥炉子上，炭火透出热力，消解了寒风的威力。我们把门掩上，围着炉子烤手。
　　“吴镇今年好似更萧条了，东边那条河都冻住了，岸边也光秃秃，”他把酒壶浸在热水里，递给我一大块热气腾腾的牛肉，“萧条自是萧条，年轻人大多出去了，就老人留下来守着这村子，东边的黄老头儿前天没了，也没人送葬。”
　　我撕拉一块肉下来，蘸些酱汁大嚼，“没有细儿，送终倒是个问题。”我抬眼望他，“小硝，你这年岁，也该成家了吧。”
　　他没抬头，把炉子捅了捅，火星四散，他的脸隐藏在飞扬的碎片之后，显得有些落寞，许久才说出一句，“还早。”
　　“你是巫人，自然也早就算到了吧。”我微笑着望向他。
　　“嗯。”声如蚊呐。
　　“是谁呢，真好奇啊。”我盯住跳动的炉火和炉火后他扑朔的脸庞。
　　他突然抬起头，深深地望着我，眼睛里流动着我看不懂的情愫，是责备么？还是渴望？我无法分辨，低下头去，胸中重鼓急槌。
　　他轻哼一声，用手去探水的热度，“你想知道么？”他脸上又出现了那样熟悉的令人憎恶的大剌剌的笑容，“是小染啊。”
　　“噢是小染啊，那孩子倒是不错。”我用指腹触酒壶，水有些热了，淹没我破溃的伤口，一种疼痛的暖意。“聪明伶俐，她也一直很崇敬你呢。”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我的伤口，又痒又麻，我漫不经心地抽开手，他扬扬眉，“冻疮？”我点头，“吴镇今年冷得奇怪，偏偏就今年生疮。”
　　“涂药了吗？”未等我回答，他便从屉子里抽出一小罐淡绿色的药膏丢给我，“这个治冻疮很好，前年小染生了冻疮便是它搽好的。”
　　我用手勾出些许药膏糊在伤口上，灼痛感很烈，我几乎要怀疑小硝是不是在捉弄我，我瞪他一眼，没忍住狠狠拍了他一下。
　　他大笑，挡住我的手，“是会疼些，忍着点嘛。”
　　“啊酒热好了，快去取。”我佯装生气把他赶走，他弯腰去探炉火，我则慢慢踱到门边。寒风晃动小硝门前的桃树枝，几只寒鸦也立在屋檐上瑟缩了身子，吴镇这些年倒也没怎么变，神荼郁垒仍倚在门上挥着桃木剑，劈向恶鬼。
　　小硝门上的桃符落上陈旧颜色，我问他可要换下来，他没有回答，我正要转身望他，便突然被一片黑暗裹挟住。是温暖的，带着烟草气味的黑暗。我用手一触，是他之前系的围巾，他紧紧裹住我，呼吸的声音离得很近。我心中一滞，不动声色地沉在他的气味里，“小硝。”“嗯？”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有些沙哑。我咽咽口水，没有拨开眼前的黑暗，“你桃符陈了，你换是不换？”
　　耳边是他勾人的笑声，我挣开黑暗，他也顺势放开我，“要换的，只是还没有画完。”他看着我，又补了一句，“等我画完，你来帮我挂。”
　　我往他身后看，桌上摊着尚未完成的桃符，笔迹落在神荼的眼睛上，只是还未点出，仿佛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世人与恶鬼，都与他无关一般。

　　“小染最近怎样？”我斟酒，热气扑腾雾了眼睫毛。
　　“和往常一样，没头没脑冒冒失失的。”他低头笑，眼睛里露出少有的温柔。
　　我喉头一滚，咽下一口黄酒，突然忘了该说什么，很久才说出一句，“嗯，她就是很孩子气。你得多依着她些。”
　　“前几天还缠着我去西边的破庙里，说是看到了青面獠牙的妖怪，要去寻寻看。”他望着我笑，“哪有什么妖怪，不过是村人的稻草人没有收，挂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罢了。”
　　“小硝哥哥！”少女清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又在说我坏话了！”门倏忽被打开，刺眼的光亮和少女明媚的脸庞突然出现在眼前。
　　“啊小年哥哥也在，”她原本有些生气的瞪圆的眼睛突然惊喜地舒展开，“你可算回来了，明天我们去东边的河上溜冰好不好？”她的头发十分柔软，闪动着棕色的光泽，垂在腰间，随着她说话一晃一晃的，十分招人喜欢。
　　小硝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大剌剌地往后一拉，“东边河上的冰结的那么薄，还想去溜冰，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少女吃痛地往后一仰，正十分生气，忽的被小硝箍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便咬牙切齿地说，“哼，谁要你救，我才不会落下去呢。”
　　小硝见她不听，便把另一只手也环在她颈上，从后面环抱住她，装作没有力气的样子，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哎呀，你重死了，”少女挣又挣不脱，气得跺脚，“快点起来啦，我不去了还不行嘛。”
　　小硝脸上一抹得逞的坏笑，松开了她，“小年哥哥，你要帮帮我嘛，这个坏家伙每天就知道欺负我。”挣脱小硝怀抱的女孩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小硝则笑着拉住她的手。
　　我自觉没趣地移开视线，望见桌上的半盏残酒，便才出声，“小染喝些黄酒暖暖身子么？”
　　少女这才醒过神来，脸上露出匆忙的神色，“坏了，姐姐叫我看着的银耳莲子汤！我得走了！”没等我们回应，她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寒鸦长啼，小硝扶额，“得亏她姐姐还叫她帮忙看炉子，上次差点把我屋子给点着了。”他仰起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顶着哈欠带出来的几滴泪水，朝我晃了晃杯子，“来啊，咱继续喝。”

作者有话说

　　又过了几年，小年回吴镇了。
也许他曾在小染身上闻到和小硝相似的味道，是因为那冻疮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