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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端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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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梆声,悠悠地飘过长安城的街道。宵禁即将解除,坊内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准备一天的活计。
鹭羽院里是三个不知醉的人。刘士臣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闷头大口大口地喝酒。吐突承璀从不知道小铁塔会有这样的心事,从前那个陪他嘻嘻哈哈胡闹的大孩子,那个一身光要大铠傲立朝堂的少年英才,那个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修罗战将,如今却如此惆怅低落。老财迷心疼兄弟,却不知怎么劝慰。
狄继长来到刘士臣身边,摁住他再次端起的酒盏,说道:“兄长别再喝了。依小弟看来,不管怎么样,兄长算是有了涂家妹子的线索。”
刘士臣痛苦地说:“找到了......可她如今成了一个杀手,我又与她交手两次,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次刀兵相见。下次再遇见,我该怎么办?”。
狄继长顿了一下,话题一转:“兄长且安心,既来之,则安之。对了,兄长言说的旧事,提到‘铁趾夜枭’和‘涂山女主’,小弟似乎在另一位结义兄弟那里听过。”
刘士臣猛地抬起头,抓住狄继长的肩膀,一对虎掌快要把他的骨头捏碎,焦急地问道:“兄弟快说说看!”
吐突承璀忙跑过来,一边掰刘士臣的手,一边急切地劝道:“小铁塔,再不松手,还没等狄兄弟说出来,你就把他捏死了!”
刘士臣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道歉:“怪愚兄心乱成狂,差点伤着兄弟!”
“无妨,无妨。”狄继长揉揉肩膀,理解地说道。“兄长勿急,我这兄弟喜好云游,此时并不在京城。”
天快亮了,刘士臣想想再问也是为难兄弟,吐突承璀也在一旁全他稍安勿躁,这才辞别狄继长,带着醉意和疲累,踉踉跄跄地跟老财迷回家。
刘士臣在吐突承璀家里闷了七天。七天里,吐突承璀不上朝不入宫,天天守着他。好几次要去狄继长家打听,被吐突承璀硬拦下来:“你现在心绪不宁,狄兄弟和我都理解。但此时你就是打听出来什么,又能如何?还是冷静几天,狄兄弟一旦有消息,也必会通知咱们。”刘士臣勉强按捺住焦躁的心。老财迷怕他一个人闷坏了,每天山南海北地扯闲篇,唯独不再让他喝酒。
七天后,刘士臣心情多少缓和了一些,觉得屋里憋得慌,就到院子里练功舒展舒展筋骨。刚打完一套拳,只见吐突承璀一蹦三跳地跑进来,嘴里不住地喊:“小铁塔,看看谁来了!”循声望去,老财迷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狄继长,另一个圆脸微胖的年轻人,银丝儒巾,白色南绸大袖逢掖,腰间一柄汉样长剑,青灰细葛高墙履,手里拈一把麈尾扇。三人来到院中,狄继长先开口道:“兄长,这位就是小弟提到的那位结义兄弟,姓白名灏,字表海平,官居承义郎。”
白灏上前长揖道:“在下得祖荫忝列散官之秩,却生性不喜官场,效法青莲居士仗剑江湖,常不在京城。今日刚刚回来,就听狄贤弟言说几日来的情状,方知险些误了大事,还望将军赎罪。”刘士臣喜出望外,连忙拉着白灏进屋,还没坐稳就问个不停。
吐突承璀挤眉弄眼暗示刘士臣别着急。白灏倒是不以为意,手摇麈尾等刘士臣问完所有心里的疑问,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将军可知《汲冢竹书》?”
刘士臣读过书,不过都是兵法战策和练兵实战的典籍,对经史一途不甚了了,望了一眼吐突承璀和狄继长。老财迷一脸茫然,狄继长问道:“就是晋太康年,从魏王墓中发现的竹简吗?”
“正是,”白灏点点头。“此书一出世,晋帝命博士束皙编纂整理,终成《汲冢竹书》,又名《竹书纪年》。记炎黄以来,夏商以降,历代国史经传。”
“上面可曾记载我要问的那些事?”
白灏微笑摇头:“晋修《竹书》只是史略。不过当时的一位太守,不知何故写下一部《竹书补遗》,后携书归隐。元嘉时,其子孙售书沽米,为家先祖所得。书云:《汲冢竹书》为残书断章,所取冢中竹简不过四十余卷。然实得竹简五百八十余卷,分《国史》、《世传》、《秘箓》、《大筮》、《小筮》、《方术》六部。束皙仅取《史》《传》,又隐去诸多文字。《补遗》载录:荆楚曾有蛮族旧俗,择族中少女,饰狐尾九,戴狐面,入山三年以成山鬼,归为女主。后楚并诸蛮,问其俗,曰涂山旧故也。又载:山民捕大枭,训之可夜猎,以铜铁嵌爪趾,兔獐等扑之立杀。又载:上古时,天地孕化神蚕,曰祖蚕,吐丝十五,天七为经,地八为纬。后有其种者,亿万中方得一。其丝可合音律,动若游蛇,坚韧胜铜铁,断肌截骨,唯惧火焚。”
刘士臣和吐突承璀听得目瞪口呆,狄继长虽然不是第一次知悉这些,也觉得匪夷所思。刘士臣接着问:“关于涂山女主,《补遗》可有其它记载?”
沉思了一下,白灏接着答道:“《史》部有云:涂山为上古狐国,其民九部,崇信狐神,饰以狐尾,以九尾为最尊。立女子为国主,掌秘术。夏后氏帝禹治水,经涂山,纳涂山女主,生子启。涂山以秘术助帝禹引水入海。后帝禹受禅,二年会盟天下,五年涂山女主携众远走,帝禹寻之不得,遂著《山海》隐其诸史,故后人罕见涂山文录。”
“难道先前的那些刺客都是涂山后人?”狄继长问。
“不好说,不过听贤弟说起,那些人的行事方式和所用的武器,与《补遗》中记录无差,纵使不是涂山后人,也与之有关。”
“若如《补遗》说,涂山秘术可助帝禹威服万邦。如今那些人得到了秘术,岂不是要觊觎天下?”
“这一点,虽然《补遗》上没有此说,在下看来,夺取天下并非他们的意愿。”
“何以见得?”
“涂山有秘术,缘何不自夺天下?若非帝禹娶涂山女主,涂山之秘术又有何人可知?可见涂山狐国无意至权尊位。而今,那些人有此术,却仍行事隐秘,若非实力尚弱,便是另有他图。”
刘士臣问:“白兄弟,那书可还在你手上?”
白灏呵呵笑道:“在下明白将军的意思,在下这就回去将书搬来。”
“不敢麻烦白兄弟!”刘士臣霍地一下站起来。“愿去府上拜读!”
一行人快马加鞭来到城外的白灏家,这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小庄园,唤作“琬园”。刘士臣随着白灏一头扎进书房,狄继长和吐突承璀则在园中凉亭等他们。直到日头偏西,两人都快没得聊了,刘士臣和白灏才从书房里出来。
吐突承璀捶着腰,跺脚怨道:“你俩这是把我们哥俩给忘了吧,我都讲到三岁那年的事儿啦!”
刘士臣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没听到老财迷抱怨。白灏哈哈大笑,拱手施礼:“是在下礼数不周,今日就在这园中设宴,花月对酒,逞一逞雅兴!”
几巡酒下来,四人喝得酒酣耳热。刘士臣虽然有心事,但毕竟是做大将的人,经过这几天的冷静和看过书里的内容,心里多少有了底,脸上也平和多了;吐突承璀和狄继长、白灏熟络起来。三人虽说身世背景、年龄资历不同,却都是乐天旷达的性子。几杯酒下肚,狄继长和白灏也直呼吐突承璀的“老财迷”的雅号,吐突承璀则喊他俩小狄和小白。
眼看月上中天,园中凉风习习,吐突承璀“雅兴”大发,环指酒宴众人说道:“一个将军,一个司直,一个书生,还有我这么一个宦官,咱们这四个凑一起堪称大唐一景。不如咱们也学学骚客文士,作诗行酒令,让老哥哥也风雅一回。”
狄继长和白灏拍手叫好,刘士臣知道老财迷肚子里就那几个字,听他要学人作诗,忍着乐附和喊好。吐突承璀当仁不让,假装拈着不存在的胡须略作沉思状,摇头晃脑吟出一首:
“天上日月星,
园中义弟兄。
同天行万古,
共席饮千钟。”
一首歪诗逗得大家乐不可支,晓得他这是故意博大伙一笑。狄继长说道:“老哥哥这是抛砖引玉,我也抛个砖相和。”说罢饮了一口酒,稍稍想了一想,口诵一绝:
“铁砚刀笔坐法曹,
释冤镇恶执律条。
人间但有是非事,
晷柱无影焚脂膏。”
白灏轻摇麈尾,呵呵笑道:“狄贤弟不愧国老之后,志在神断,可钦可敬!只是太过刚直,恐搅了诸位酒兴。在下不才,造次一首七言,助君等尽一大觥。”说完起身,慢慢走到园中,抬头见淡云掩月,悠然吟道:
“香月无声舞霓裳,
我欲随风游八荒。
却看花叶扶玉露,
万盏千杯醉议郎。”
狄继长笑道:“海平兄的诗颇有太白遗风,每闻之便生江湖去意。”吐突承璀叹气道:“老家伙一辈子深宫朝堂,半辈子都没这个机会。有生之年若能江湖游走一番,死都值了。”刘士臣听他这么说,心里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忙转过话头:“老财迷,你的钱匣子还没满呢,你能舍得?现在该我作诗了,别看我行伍出身,只读过几本兵书,听家乡那儿的学究之乎者也,也熏出些文气来。”清了清嗓子,不假思索地作出一首绝句:
“六师金甲耀,
潼关万骑竞。
快刀斩酋首,
功盖霍去病!”
白灏眼睛一亮,忙举杯赞道:“好一个竞病险韵。当年梁朝竟陵候曹景宗以此韵惊服百官,末一句‘何如霍去病‘已是惊人佳句,靖忠兄的‘功盖霍去病’更是雄心万丈,真乃大唐虎臣也!”
夜风吹散遮月的浮云,园子里亮堂起来。酒喝了一巡又一巡,诗作了一首又一首,老财迷的诗越作越歪,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刘士臣觉得诗词不够尽兴,索性褪去上衣,袒露龙虎一般的身躯,和狄继长各捡起一根树枝当做剑,在园中对剑而舞。白灏击节而歌,老财迷敲着碟子合拍。四个人忘却天地,只知花月。
一声丝弦拨动之声打断花园里的歌舞,众人被这不意而来的弦音吸引。声音时而长婉似叹,时而绵绵如诉。狄继长听了一会儿,问白灏:“海平兄,这附近还有人家吗?”
“倒是还有几座富人家的庄园,不过最近的也在三里以外,丝弦传不到这里。这听着应该就在园墙外。”
吐突承璀不以为意,撇嘴道:“小狄怕是大理寺呆的久了,疑心有点重。不是人家里的,便是赶路的戏班子,弹几曲打发长夜就是了。”
“戏班子久走四方,不会错过宿头,要么及时入城,要么早早寻着客店住下,绝不会露宿在外。况且海平兄的园子离官道尚有一里多远,且周围林木茂密,赶路的人不会拐到这里。”
一番话引起大家的疑心,刘士臣问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乐器?”
狄继长又细听了几声,惊声道:“是阮!”
狄继长和刘士臣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越墙而过。白天来的时候着急,刘士臣没带任何兵刃,但他满心都是涂娇媴,顾不上危不危险,袒着身子循声追去。狄继长也没带像样的兵器,只有一把随身的牛耳尖刀,攥在手里将就防身。吐突承璀和白灏没他俩那么好的身手,只好留在原处,一个抄起一根门杠,一个仗剑在手,静待变化。
阮音越来越大,可二人怎么也确认不了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只觉得忽左忽右。来回跑了几趟,狄继长发现总是在几棵树之间绕圈子,抬眼看树上,没发现树上有人纵跃,声音却一直来回飘忽。而刘士臣急火撞脑门,刚到一棵树下,声音又飘走了,一怒之下抡起胳膊,一掌劈在树上,生生地把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劈断。狄继长张大了嘴看着倒下的树,暗叹他的神力。突然,在枝叶之间响起一阵阮乐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扒开树叶,发现一把阮系在树干上,正叮叮咚咚地响着曲调。
狄继长刚要过去解开,刘士臣忙拦着:“当心祖蚕丝!”狄继长道:“不打紧,祖蚕丝何等珍贵,绝不会用在此处。况且祖蚕丝虽可合音律飞出伤人,但也需要使用之人运用特别的内功手法,方可发挥威力。”一边说,一边把阮解下来,凑近仔细观瞧,才发现阮弦之下隐着几个细长的孔,不时冒出几个薄片拨动阮弦,先后缓急搭配得合乎指法音律。虽有些生硬,不细听真以为是人弹出来的。
弹拨了十几下,薄片缩回细孔,远处又传来一阵阮乐。二人忙朝那边跑去,来到另一棵树下,声音恰好停止。刘士臣运力又是一掌,把这棵也劈断。狄继长在上面也找到一把阮。如此又跑了几趟,劈断了八棵树,找到了八把阮。
阮并排放在一起,一把接一把地响,看着竟有些诡异。三四轮后,才全都静下来。这时,二人忆起那天寿宴上,刺客对吐突承璀说的话,一齐喊出来:“不好,中计了!”
二人忙跑回琬园,发现白灏躺在地上,地上落着一把剑和一根门杠。二人把白灏扶坐起来,见他脸色青白,呼吸平缓,身上没有伤痕,看样子只是中了迷药昏倒了,这才稍微放心。
狄继长把白灏扶回房间,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打开塞子放到白灏鼻子下熏。过了好一会儿,白灏脸上显出红润的颜色。狄继长又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两粒药丸,撬开牙关压在舌头下,再把他放在榻上躺平。
刘士臣四下寻找,没寻到吐突承璀,心里又急又恨,担心他遭遇不测,恨自己太大意。屋里园里找遍了还是没踪迹,思量去和狄继长商量商量。刚来到门前,觉得头顶稀里哗啦一阵响,一股暗风扑来,连忙跃了几步躲开,身后十几片瓦掉在地上,摔得粉粉碎。刘士臣脚步刚站稳,立时屈指为爪,在地上硬生生扣下一方青石砖掷向屋顶。石砖像箭一样飞了过去,把屋脊砸开一个缺口。刘士臣这才看见缺口旁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靠在屋脊上不断地扭动,发出“呜呜”的声音。飞身上房顶,一摸是一口黑乎乎的口袋,里面不断发出“呜呜”闷声。撕开一个豁口,借着月光仔细瞧了半天,才惊觉是被堵着嘴的老财迷。
从屋顶下来,老财迷一屁股坐地上,揉着刚才被捆的地方,哭着嗓子抱怨道:“小铁塔,我上辈子准是欠你们两口子什么了,不然怎么会遭这一场劫难!”接着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对刘士臣讲了一遍。
原来刘狄二人刚跳出园子,一个戴着狐首面具的女子就出现在他和白灏面前。那女子一抬手,从袖子里喷出一股黄不黄白不白的烟雾,正打在白灏脸上,吭都没吭一声,撒剑晕倒在地。吐突承璀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上一空,门杠不知怎么也脱了手,转眼间身上被捆得结结实实。刚要开口喊刘士臣和狄继长,嘴里就多了个东西,眼前一黑,一口黑黢黢的口袋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既而觉得自己像腾云驾雾一般,又立刻被轻轻放下。吐突承璀不知要遭什么毒手,想到王尚书身首异处的样子,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柔和地说道:“大内官勿怪,恕小女子多有得罪。本来只是想拜见大内官,告知一件要紧事。但前次相遇,大内官有些口出不逊,小女子这几日气还没顺过来,因此对大内官略施小惩。至于要说的事,就塞在大内官的嘴里。”
吐突承璀听得莫名其妙,心里倒是不害怕了。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过了一会儿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和刘士臣喊自己的声音。听声音离得近了,情急之下又蹬又拧,忽听得一阵瓦片滑落和摔碎的响声,才发觉身在屋顶,反倒不敢乱动,正挣扎蹭往屋脊,突然身旁一声巨响,显然是刘士臣掷了什么东西上来。吐突承璀心惊肉跳,听这动静就知道,刘士臣起码用了七八成的力。亏得是晚上,又是急出手,这才失了准头,不然非被自己的好兄弟砸死不可。
絮絮叨叨说完,吐突承璀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眼泪,叹道:“你那没过门的媳妇也忒乖张,好歹我也是她未来的大舅哥。还有你,险些要了你哥哥的性命。”
刘士臣听他一嘴的胡吣,闹得哭笑不得。干脆不理他,找到刚才塞住老财迷醉的那团东西,展开来是一方丝帕,月光下看清上面写着六个字:“明夜澧王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