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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一件防水的风衣,适应南方雨季。薄荷绿的皮,黑白条纹的里,经纪人女士观赏完又有话说“我打包票换做任何其他人试穿,这只是件雨披。”江明衣学着她的口吻“我也打包票,其他任何人不会蠢到花一辆摩托车的钱买一件雨披。”
      “还在怪我不肯你买摩托车?”经纪人问,叹了口气“你该知道这张脸多宝贵,公司花了多大代价才将你捧红,你若摔了一跤,几百人陪你失业。”
      “没有。”江明衣扔下两个字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沿,沿边雕刻着木质花纹,不知是哪一代公爵姨太太的私闺“注定得不到我便不再多想,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意气用事的小女孩。”
      “那就最好。”故作深沉的语句暂时博得了信任,经纪人从硬木凳上站起来,一番收拾完毕后才道“我要走了,你的师妹们不像你这样令人省心,遇见几个穿窄脚裤的长头发男孩就被迷得神魂颠倒。”
      告别的话却引起了江明衣的兴致,她转过身神色奕奕“哪一个?你最近又新签了女孩?”
      “等她们有机会爬高与你合作,再记住她们的名字也不迟。”
      “你这么说她们会很伤心的。”江明衣靠在墙边,砖头屋霸道地吸取她的体温“诶,我忽然想到,当年你不会也对别人这么形容我吧。”
      “那倒没有。”经纪人微笑坦白“当年我以为你顶多当几年花瓶,替我挣笔快钱就被下一个花瓶淘汰。”
      “好好好。”江明衣自认是自讨没趣“算你本事!”
      经纪人从不在她面前提那些女孩,恐怕是觉得不值得浪费时间,已经有了茁壮摇钱树,谁会在乎一棵小草多靓丽。今天提起只为了杀鸡儆猴,警告她江明衣别在私生活上乱动脑筋。可她不在乎,推开窗,阳光大好,这样的好天气怎么能放过,只有翘班出游才配得上。
      她说“你看看,中环的人流,一眼望去都是男人秃了的地中海。”
      傅尹之笑“难得不下雨就忍不住跑出来购物,不愧是出国工作能提两大皮箱新衣的人,当时海关怎么没算你走私。”
      “两大箱算什么?”江明衣满不在乎“我也听说有人搬家时,衣服用成队卡车送。”
      傅尹之放弃与她争辩,拉她过一条小巷,女明星都知道这里,穿出去又是另一条购物街,抬头便是珠宝店,贵气玲珑,柜台小姐的身材保持得比客人更好,小腿着丝袜如柄细长的蒙古弯刀。
      “来。”傅尹之隐在墨镜下的眼也能看出笑意“挑一款。”
      “你要送我?不必,我自己有钱买。”面前琳琅经典,每一款都像是从玛格丽特公主闺房里窃得而来“而且为什么是项链?”
      “一颗钻石太少,一脖子的钻石总不算廉价了。”傅尹之还是笑。这件礼物真心实意。江明衣看了一会儿,她最近得了笔丰厚的报酬,的确有意添置首饰,可她预备自己买,自己买的东西搁置了也不算冷落,受之于人的礼物承着恩情有太多说不清。傅尹之任她挑了一会儿,自己也在柜台闲逛“你知道吗,我念书时购物曾刷爆我爸爸的卡。”
      “那你一定挨了不少批评。”
      “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在乎?他可不是只有一张卡的男人。”
      江明衣笑“不是钱的问题,小孩不知禁制是父母教育失败,可父母不愿承认这点只好反过头撒气在孩子身上。”
      “没错。”傅尹之赞同“之后我爸爸停了我所有卡,现金也被一抽而光,我想变卖东西,根本没人敢收。我就成了个彻底的穷光蛋,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面对所有人都高高在上,是一直有人给我托底,我只需向为我托底的人低头。”
      “所以你没上完学就跑出来讨生活?”江明衣问“为了有天不再需要托底的人。”
      傅尹之一愣,并不立马回答,反而静静看着江明衣,几秒种后像是解决疑惑,说“你知道金丝雀吗,打开笼子后也不会飞行的鸟,它不是失去飞的能力,而是失去起飞的欲望,豢养鸟雀,不是要扒光它们的毛,而是磨灭它的心智。于我而言也是如此,我已经无法习惯没有托底的人生。跑出来工作,只是找些事做,一件体面的配得上上天赋予我的才华的事。”
      语毕后她便收声,她们见面太频繁,多过在片场合作的人,多过助理与公司。这些话她原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至少忍耐了二十余年,今遭破功,还是修行太浅。
      沉默中听到一个温柔的小声“如果今天你送我项链,会刷爆你爸爸的卡,还是你自己的。”谢天谢地,她转过脸“我说过,倾尽家产,当然是我自己的。”
      江明衣离开香港往台北拍戏,电话不断,有时也写明信片和书信。书信,多古老的两个字,钢笔磨得手指疼胀,握笔的人还是乐此不疲,只因撇捺折勾皆能抒情,她难得见女孩写字意气风发,一个句号都带着弧度。
      她在台湾遇见车展,一周后崭新的跑车就被送到香港。傅尹之打电话来“好大的手笔,假如每天都有人送我跑车,我就租借香港最大的别墅,坐在屋里数钱。”对答者则很淡然“傅小姐像是那种,租用无数车道置放爱车的人,这件不过是你的礼物之一罢了。”听到这个称谓,那头已经笑到难以自拔。
      随后见媒体报道,傅尹之斥巨资拍卖得来一款车牌,记者批判她太奢靡,有钱不如捐给慈善机构。江明衣在信中劝道“如此行事,当心败完路人好感。”得来的回复是“那我再拍一部电影,得一个奖项,令他们乖乖闭嘴。”随后傅尹之又说“你明知道我会选一件配得上你礼物的装饰品,所以这个错误,你得承担一半。”
      几时回香港。
      人人都在问她,母亲打越洋电话来说“别再想和那个臭小子复合,他总是辜负你,还虚伪。”天晓得她妈妈的思维停留在哪个时代,台湾前男友,江明衣本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来到台北几个月,她竟真的没有一点脑电波为这号人物活跃。
      经纪人女士说“凤梨酥当真那么好吃?你可知我为你推了上百万的合约,拜托你为我的薪酬考虑,亦或直接告诉我,明日我需要上街买咸菜萝卜干就白粥。”
      只有傅尹之不动声色。
      杀青后她等了大概半月,整日在酒店里,头一回出门是去拜访一位导演。她已经被这位名导拒绝过一回,可惜男人总是低估女人的执着,女人认准一件事是能赤脚去追的,这点大部分男人做不到。
      他们约在一间茶室,老头的风格。名导开腔说“江小姐早就拿到花旦的名号,要票房有票房,要奖项有奖项,而我只想找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拍这部戏。”
      江明衣问“您几时听说我的名字?”
      “从你第一部电影。”
      “我那时演技如何?”
      “不怕得罪你,其烂无比。”
      “那你还看得下去戏。”江明衣毫不动气,甚至亲手为他斟茶。
      “话又说回来,谁不爱看好看的人,我是拍电影的,我看那部戏只想从你脸上找出一个瑕疵的角度,可惜看完全片都没找到。”
      “我十七岁就到香港,拍动作戏极少用替身,那部电影是我第一次接触威亚,一吊就是几小时,落地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江明衣顿了一顿,自嘲道“想不到敬业也不一定有好作品。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令你有所改观,只是要调教一个如傅尹之般的天才不难,但像我这样蠢钝的人,是否更有挑战?”
      事后她兴致勃勃地打电话给傅尹之“想不到你猜对了,孤僻的艺术家导演就喜欢不走寻常路子的打工仔。”
      傅尹之刚刚拍完夜戏,走在风里和她说话“当然,我和他打过交道,他不愿意和我合作,当时我就猜出来是我的奖项问题,折损了他的功劳。”
      江明衣便说“可见笨也有笨的好处。”
      “你不是笨,小姐。”傅尹之陪着她高兴“你是大智慧。”
      大智慧吗?不至于,她如果有大智慧不会舟车劳顿跑来台北,更不会一掷千金又将礼物送回香港。江明衣抚摸着床头柜抽屉的金属把手,里头有个黑色小盒,再里面是一枚戒指。
      秦生劝她回香港的理由是“你要钱有钱,要脸蛋有脸蛋,你值得去爱任何人,却没人值得你逃离自己的生活。”
      她们聊了许久,放下电话前傅尹之说“既然有这么一桩高兴的事,姐姐是否能趁着心情好赏我些什么?”
      江明衣答应“你要什么?”
      “要明早香港飞台湾的航班有大明星接机。”
      “你要来台湾?”江明衣惊讶。
      “是,我求饶了,我还是俗人,且是个固执的比世人更大的俗人。早知如此,对付你这样的铁头,我就该在你签下飞台湾的合约前阻止你,白白浪费这些时间,真亏。”
      江明衣打断她“那有什么用,我才不会——”
      “是。”傅尹之笑“但如果我摇尾乞怜。”
      江明衣叹气“好吧,你赢了,我最恨长得好看的小女孩在我面前可怜巴巴,我会失去理智。”
      “好在能被你赞颂长得好看的小女孩不多见。”电话里传来汽车喇叭的催促声,傅尹之表示告辞“带一个三明治来,总算杀青了,我想念碳水。”
      所有惊喜都是侥幸。
      江明衣在台北买下房产,她们一住就是大半年,只有深夜才有机会去看电影,不用花第三份钱就有包场的效果。傅尹之有时流露出专注的态度,像个对名画鉴宝的收藏家,完毕感慨“真好,你的经典镜头还是个美女,不像我坐在马桶上抽烟。”
      江明衣大笑“那你也得感谢那位导演挖掘出你扮演变态的天份。”
      “我感谢他全家。”傅尹之说“想想看,一百年以后人们记住你在甲板上回望他乡,而我却是刚杀完人一手鲜血,穿着破洞背心的邋遢婆娘。”
      江明衣安慰她“不会的,一百年后人们只会记住你年纪轻轻就为祖国挣得荣耀,而我不过是个在电影节拿到年分之一认可的戏子,舶来货永远比本土的稀奇。我们的粉丝争吵起来,拥护你的人一句‘傅尹之二十岁就得了国际大奖,你们呢’,就能将我的人噎得说不出话。”
      她们有时两个人做七八道菜,牛肉需要炖三四小时,前一天夜晚傅尹之按下闹钟“你不信我能早起?少小看人。”这是场比试,音乐响起两人同一时间自床上跃起,乐此不疲。
      邻居最有口福,能吃到大明星亲手烹饪的美食。江明衣送菜回来见到一个身影正对着餐桌,去拎她耳朵“让我看看谁在偷吃。”傅尹之怀里一只小猫被拱出来,用小小声抗议莫须有的罪名“罪大恶极,我替你罚它。”
      是的,她们还养了只猫咪。
      最后两家公司分别派了代表来,狭窄的台湾小巷同时容纳两部轿车,前胸贴后背。江明衣站在阳台点烟“不得了,讨债的来了。”傅尹之接过她的烟,眯着眼往下看,恐怕足够方圆几里议论好几天。
      傅尹之带着她去数那些人头“你看,我的老板准备了两个保镖,你老板却准备了四个。”江明衣不解“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你老板知道我们的事,四分之二是为我准备的,他真是个体贴开明的男人,难怪你比同期女星少吃些苦头。”
      “也说明你从来不在你老板的掌控之中?你只听候自己的吩咐。”
      傅尹之哼了一声“你错了小姐,我还听候你的吩咐。”
      江明衣听后只笑了笑。
      她们该走了,诚如经纪人女士所言,几百人的生计等着她们。
      公司为她签了许多合约,江明衣奔波在每一个工作场合,并没有心生厌恶,反而想竟然有这样一天,一个顶级的香港企业对一个内地女孩恐惧,因为害怕她不愿续约而企图将这棵摇钱树连根拔起。谁说的来着,令人害怕也算一种价值。
      经纪人改变了发型,每次出街都借她的造型师精心打造。
      “环宇的老总将要嫁女儿,也许会邀请你出席。”
      “我?为什么,我与环宇没有合作。”江明衣感到意外,环宇这两个字没人不知道,可她算哪号人物。
      经纪人解释“会邀请一些明星充场面,富商的婚礼,又是联姻,除非你自认不是香港排的上名号的女明星。”两人对望一阵,江明衣仰天呼气“老天爷,你究竟想说什么,吞吞吐吐,不是你的个性。”
      “没什么。”经纪人剜了一眼“贺礼给你备好了,别忘了签支票给我。”
      江明衣懒得计较“最近香港有什么新闻?”
      “除了傅尹之封杀了一个女明星,剩下都是琐事。”经纪人忍不住叹息“你怎么会——”想了想还是收声,只说“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有耳闻她的手腕非常,但你做的决定我尽可能支持。”
      江明衣一怔,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在日记中她写道“……我看不清她,面对我像只温柔的绵羊,我却清楚知道这面目下是匹幼狼。比獠牙更可怕的,是豺狼的温顺。”
      凌晨她见熟悉的车牌停在楼下,走过去叩击车窗“你不抽烟的,你的身体不适合抽烟。”傅尹之将车顶打开,抬起脸。著名导演说过,丑陋是原罪,说得真不错。无论何种境遇,舒心的眉眼总令人精神百倍,打起精神的泼辣也比对生活丧失乐趣强。
      “上来。”车里的人拍拍真皮座椅“我们去兜风。”
      “真是疯了。”江明衣犹自冷静“你是不是喝了酒?”
      “没有。”傅尹之摇头“上来吧,不放心的话你来开车。”
      香港的沙滩江明衣很少去,白天人多,晚上风大,除非拍戏需要,工作时也是人挤人,几盏大灯比月亮更亮眼,毫无美景可言。走了一段路,江明衣裹紧衣领“有话就说,怪冷的。”
      “我以为你有话问我。”傅尹之跟着停步,她冷静的样子像王室壁画上的女郎,对人世诸多无可奈何锤炼成的绝不留恋。
      “好,我先问你,你是否早就见过我?”
      傅尹之点头“我十八岁时得过一笔资助,来自于你,你可能忘了,签票时在一个宴会花园,当时你像是喝醉了。”江明衣疑惑“傅氏千金,你需要资助?”傅尹之无奈道“我说过,我父亲停过我的资金。”
      江明衣笑出来“开什么玩笑,报恩?你不会要说你帮助我是为了报恩吧。”她感觉到傅尹之的目光像钉一样按在自己脸上,那种逼视,还真是在一生中哪怕真正潦倒过一瞬都不会再拥有。
      傅尹之慢慢说道“没有,你还是将我想的太美好。我父亲曾追求你,你拒绝了他,很少有女人作出如此壮举,恐怕你不知道,遭受你的拒绝后,他收起只花一枚钻戒就收买你的心思,如果不是后来家里发生变故,你可能会收到海边别墅或是一整座城堡。事后我对你好奇,原本也想报复一下你,但发现你我早有渊源,一切也就到好奇为止了。”
      五雷轰顶。
      江明衣转过头望着黑色的海岸线,海浪永动回潮,她久久不愿回望。沙滩上的路灯下两人影子渐近,傅尹之试探求和“我对你用了许多小聪明,包括今晚,一路上我都在想,或许我们开去机场,我们离开香港。”
      “你会吗?”她自问自答“不,你放弃不了你的生活。”
      她离开沙滩,拨通经纪人的电话,女士顶着一头鸡窝开车来接她。汽车再次发动时,经纪人瞥了一眼海边,像是见惯了这种戏码,讥讽道“你说她会不会跳海,如果这样,我为你买全香港的头版,你可算是艳绝时代了,褒姒都没这个魅力。”
      江明衣望着车窗外飞驰的黑色街景,那儿原本该是两排高树“不会的,明天太阳升起来,她还是傅尹之。”
      “乖,宝贝。”经纪人腾出一只手摸她的头发“明天太阳升起来你也还是江明衣。”
      “那个婚礼,你带着公司的新人去吧。我早该想到,傅先生也姓傅,她也姓傅,怪我存着一丝侥幸。替我将这个送去。”
      她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盒,上面写,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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