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天琢玉》间颂

7、柒

　　立于崖上，辽远开阔的夜空一览无余。夏日之夜，星空璀璨，光华流转。细看崖下，一片漆黑间依稀可见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点点的微光，似人间星河的倒影。几个月前崖壁上那恢弘的金红色光芒早已燃烧殆尽，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清冷却温柔的灰烬。月光皎洁明亮，直直照进人的心里。

　　洛韵不知不觉地站在了崖边，面朝着悬崖赏景。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他身上干练的黑色劲装，却吹得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长而柔软的乌发已被大风吹得满脸乱飘，好几次被吹进了眼里口里鼻里。

　　一个喷嚏还未酝酿完，他听见破云在身后淡淡地唤：“小韵。”

　　沐浴在月光中，破云整个人都淡了几分。高高挽起的乌发上晕开了乳白色，皮肤更是白皙得近乎透明了起来。笑意也被洗得淡淡的，深邃的黑眸中一点明亮，仿佛溢出了淡淡的月光。

　　洛韵忽然怀疑自己的一个大喷嚏会把这样轻柔的破云给打没了。于是他硬生生把喷嚏憋了回去，吸吸鼻子，干巴巴地道：“怎么？”

　　破云发现了他这点小动作，不由笑出了声，小酒窝也深了几分。他走到洛韵身边席地而坐，举了举手中两个小酒坛子，道：“走累了吧？来，喝酒。”

　　洛韵犹豫了片刻，也坐了下来。他捧过破云手中的酒坛子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定是极烈极醇的酒。光是闻着，洛韵就已有些许醉意。从前他品过的酒也不少，却大都是淡淡的清酒，最适小杯小口地嘬饮，饮来使身心舒畅、唇齿留香。而这坛子酒烈性非常，洛韵只灌了一口，便止不住地咳起来，脸颊绯红。

　　破云已猛喝了好几大口，眼神却愈发清亮了。他看着洛韵，笑道：“小韵，你的脸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红？”又压低了声音，在洛韵耳边嘀咕：“我又没亲你。”

　　洛韵正准备翻个白眼，听见这没羞没臊的后半句话，脸上的绯红愈发浓重了。没想到这家伙还记得这荒唐事！说来当时洛韵对这件事也是十分在意的，不过想到破云居然给自己喂了一颗辟谷丸让自己没办法好好寻死，愤怒便占了上风，取代了那一点点尴尬。再后来，洛韵就压根愤怒不起来了。他本就不是气量狭小的记仇小人，更何况自己寄人篱下，不忍心发作。

　　破云这么一提起，洛韵却觉得它一下子就变了味，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吻——

　　想到这里，他后背一僵，猛地站起身，企图让夜里的凉风给自己的面颊降降温。破云却一直不说话了。

　　站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坐下了。

　　大喝了几口酒，已有些醉了。他的眼神又不禁飘了破云的侧脸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闷闷地道：“破云，方才你在路上说的，你要告诉我。”

　　破云鼓起腮帮子，愁眉苦脸地问道：“小韵，要是有个女孩子心悦你，你会如何答复她呢？”

　　洛韵心里一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答非所问。”过了一会儿，又道：“缘分本是天定。”

　　“那要是有个男人心悦你……”破云试探着道。

　　洛韵的内心仿佛有万马奔腾虎啸猿啼电闪雷鸣，手中的酒坛子滑了一下险些落在地上。幸好近日习武倒也有些用处，他眼疾手快把坛子捞了回来，大灌了一口酒，闭眼吞下，面无表情地道：“违背纲常。”

　　说完他悄悄睁眼一瞥。果然，破云的脸垮得更苦了。

　　“……可是缘分天定。那人是男是女，我无所谓。”洛韵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吐出了后半句话。

　　此言一出，破云的眼睛一亮，仿佛里面有一闪一闪的小星星，灼灼地盯着洛韵。

　　洛韵不禁失笑，心道：“太坦率了。”同时想到自己对日后的迷茫，却又对这天真的孩子感到有些担忧。

　　他端起酒坛子，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将一坛子酒给喝光了，不禁皱了皱眉，道：“破云，等会我的酒劲上来了，可能要劳烦你带带我。”

　　破云正心情大好，饶有兴趣地盯着洛韵的脸，见细腻的皮肤上已经开始泛起恍恍惚惚的醉意。

　　他笑道：“好啊。”

　　突然洛韵问道：“破云。你知道我从这里跳下去过吗？”

　　破云抱着酒坛子，也不知醉没醉。听了这句话，他笑着转过头，道：“嗯。” 【第一声

　　“那……我摔下围墙的时候呢？”

　　“是我的棉被运气好，一下子就抱住了你。”破云说着，脸上真的浮现出羡慕的神色。

　　“破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事。记住了，你欠我的。”

　　洛韵的酒劲终于上来了，他打了个哈欠，恍恍惚惚地想：“抱着一床那么厚的棉被翻山越岭到镇子上来垫着我，太傻了。”想着想着不禁也笑了起来。

　　真的有些倦了，他用手撑住了脸。

　　洛韵的唇很薄很秀气，看着十分水灵红润。平日里总是微抿着，是恰到好处的礼貌笑意——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假得很。

　　他也有如此的笑容啊——嘴角上扬的弧度天真又有些傻气，眉头舒舒地展开，双目明亮而清澈，直盯着自己看——破云已经把这一幕狠狠地刻进了心里。

　　上山的路途遥远，洛韵已是有些乏累。不过大概是真的醉透了，跟平日里爱答不理的样子大相径庭。嘴上一直没个停，还在轻轻地道：“还有武林盟主老人家，你这一下可害得他丢脸了。不过他前一刻还在吹嘘，话没说完就踩着了西瓜皮，闪了老腰……”说着他又轻笑了起来。

　　“破云啊，那巡河的老头该不会是你喊来的吧？他骂人骂得忒狠毒，生怕我顺走他半根藕……

　　“还有他们的马，我就奇呢，我怎如此威武，居然把它们都吓跑了，你都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破云一直微微笑着，并不作声，只静静听着他自说自话。——他怎么舍得打断他。

　　洛韵道起那十回寻死之事，不时有笑意从他脸上漫开。再说着，竟有几滴清泪从眼眶里冒出，他也懒得去擦，任凭泪珠划过脸颊，晕在手掌上。破云搂过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然后细细帮他擦去泪痕。

　　洛韵也不反抗。只听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愿去想更久以前的事，可我总忍不住。”

　　破云轻声应道：“没事的。”

　　洛韵轻轻点头，又小声地唤道：“破云，你知道吗？”

　　破云道：“嗯？”

　　洛韵却没有再说话。他终究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破云脱下外衫，罩在他身上，又横抱起他。半块玉佩从他的衣襟滑出，破云拿起它，细细地端详了一阵，又用手把它焐暖了，塞回了洛韵的衣襟里。

　　破云默默地看着怀里熟睡的人。良久，他低下头，以一种庄严的神色，将唇覆上了他的额头。洛韵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却并未醒过来。

　　破云下山寻了个背风处，生了一堆火。二人露宿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