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酒铺》潇十柒

1、第1章·我偏要入歧途

　　“寒色孤村幕，悲风四野闻。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正值隆冬，烟青色的天穹好像破了一个大洞，随着孩童天真无邪的歌谣声升上这一方天地，无数莹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自那洞口落下，又细又密地将整个世界笼在厚重温暖的洁白帷帐里，寒风呼啸，天地间整个是一片白茫茫的网，网里是席卷着的片片利刃似的寒雪，将人逼得半分喘不出气来。
　　突然，一片雪花挣离了寒风的桎梏，歪歪斜斜的向一边飞去，又好似存了要捉弄那风的心思，竟在半空中绕着风道肆意飞翔盘旋，变换着各种姿势，最后悠悠转转落至一旁青瓦小楼的屋檐上。
　　那屋檐乍一看很是奇怪，因为它比周遭屋檐都要高了那么几尺，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然而细细一看，那哪是屋檐——分明是一名身着玄衣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玄色衣衫，从黑色面罩中露出的一双漆黑眼睛似两点星子亮得出奇，他蹲在屋檐上侧耳倾听良久，直到听不见一点人声了，这才扬手摘下面罩。
　　面罩下是一张冻得发青的清俊脸庞，眉上染了雪花，根根分明，飞扬入鬓，眉下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因为含了笑意而斜斜飞起，眼尾狭长秀丽。鼻骨挺直，那唇有些泛白，唇角天然上翘——可谓端正风流无比，然而少年的眉眼却透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肆来，就连笑起来也颇有三分睥睨七分不屑，怪异得很。
　　鼻子裹在面罩里太长时间，才接触到冰冷空气中的细小的雪粒险些受不住，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没顺完就被呛到咳嗽不止。他一边咳，一边伸手向怀内，掏出一个被暖的有些温热的包裹，顾不得被冻得僵硬的手指，往掌心哈口热气便迫不及待地去解包裹上的绳结。
　　包裹上的布料被一层层掀开，起初朦朦胧胧的光芒逐渐变盛，待全部拆开后，炫目的翠色光芒顿时照亮了少年的双眸，他喜一声：“葡萄美酒夜光杯，原来夜光杯的光是这副样子的——哈哈，这次怎么说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将那夜光杯来回抛了几抛，又重新装回怀中。此时才发觉肚子很饿，然而找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块干粮，反倒是从袖带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苹果，他也不嫌弃，就着旁边堆得很高的雪堆儿将苹果滚了一圈，随后塞到嘴里，“咔擦”一声，酸甜爽脆，只是牙根子差点被冰倒。
　　少年心情很好，心情一好，一只腿就飘飘然地从房檐垂下来晃晃荡荡。
　　他咬一口苹果，冻得打一个寒噤，头也开始学着以前趴窗台看过的学子读书那样有节奏的摇来晃去。搜刮了肚子里面那点可怜的墨水半天，终于想了一首称意的，便荒腔走板地唱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实让他自己来讲，他是断断解释不出这曲的意思的，只是当时听到了，很是喜欢最后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便悄悄记了下来，正巧今日得以运用了。
　　正陶醉中，远远的长街那头忽然人声嘈杂，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如闷雷般袭涌而来。少年暗道一声不好，刚欲跃下屋檐寻路逃走，那边却已经发现了他：“在那里！给我围起来！”
　　话音刚落，刹那间千万支羽箭破空而来，速度之快以致于所过之处箭身勾勒出了千万道冷色光路，连密密的雪也被箭矢划过的疾风改变了原有轨迹，席卷呼啸着一齐朝少年射去。
　　千百万支箭，箭箭不虚发，将那檐顶几乎钉穿，想来那少年纵有百般奇才，这下也插翅难飞，早已被钉成了肉泥。
　　里面的住户尖叫着跑出来，见了门外聚着一群身着湛紫甲胄的卫兵，都不免缩了一缩，那户人家的女当家的倒是泼辣，叉着腰指着这群卫兵就骂起来：“恁们是甚么人！光天化日的也忒猖狂了些！喃们家都安分守己没做啥子亏心事，凭么要砸了喃们家的屋顶？！喃就问问，凭么？！”
　　那为首的人居高临下瞅着女当家，一张写满狠厉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笑容，举起左手，掌心一转，露出一张流光溢彩的皇城金印：“甚么人？那我倒问你，小娘子，这金印——你识也不识？”
　　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紫袍卫？！”
　　天子驾崩，佞臣当道，昔日代表整个国家荣光的紫袍卫也沦为令人恐惧的存在，听从佞臣之言，借肃清国风的借口□□掠，无恶不作，无人胆敢反抗。那女人顿觉失言，捂着嘴后退一步，她的丈夫连忙扑上来将她挡在身后，惶恐下跪道：“内子愚鲁，顶撞了诸位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那人收回金印，不耐烦的摆摆手，显然没有追究的意思，又回头对属下皱眉吩咐道：“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上去仔细搜查，那小贼有反骨逆血之能，别叫他跑了！太子殿下吩咐了，不留活口！”
　　“是！”那几人忙动手向屋檐爬去，刚爬到檐上，还未站稳，半路里忽然斜斜伸来一脚，轻轻一踢，那几个人便像皮球一样轻飘飘滚作一团嗷嗷乱叫着再次落下屋檐。
　　“哈哈哈哈哈哈！我都说了，别逗我笑，本来就饿，一笑就更饿了。”空中传来一连串恣意大笑。
　　那为首的人抬头狠狠盯住正站在檐上捂着肚子兀自笑得开怀的玄衣少年，眼中杀气顿起：“贼子！你以为你能逃出这幽州地界？快将夜光杯交出来！太子殿下圣德耀世，或许还可免你一死！”
　　那少年本就身段修长瘦削，一身玄衣以漫天茫茫雪色为底更显单薄。经历了长时间的奔逃，他束在脑后的漆黑头发有些微的乱，几缕垂下来遮了邪气十足的眉眼，当真是俊逸风流。
　　他抄着手，听了紫袍卫统领的话，冷笑道：“你说我贼子？恕我直言，我倒是也听过这个字眼，不过都是连带着另一个词一起的。第一个问题，你来猜猜是什么？”说完，不等那统领反应过来，扬扬手又是哈哈一笑：“算啦算啦，我早料到你们也不像小爷我这么有文化，就好心告诉你们吧。听清楚了，那个词是，乱、臣、贼、子。”
　　“……放箭！”那统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待那四个字响起来后顿时暴起，厉声道。
　　少年身形飞鸟一般矫捷，纵身一跃躲开又一波箭矢，平平稳稳落在地上，一张嘴仍说个不停：“喂，你们非得这样赶尽杀绝？我不过是拿你们殿下的夜光杯玩玩，玩够了说不定就还回去了，他那么多玩意儿，还缺这个？”
　　那统领见少年躲过箭雨，一时怒极，劈手抢过属下的弓箭拉至满弓：“一群没用的东西！！谁能取得这小贼性命，赏金一万两！”
　　他这句话实在是取得了很大的激励效果，登时箭雨密密麻麻飞袭而来，其密集程度比起刚才来居然密了不下十倍！咻咻之声不绝于耳，那住户一家的女儿在一边捂着眼睛担忧道：“爹，我们救救那个大哥哥吧，他好可怜啊。”还没说完就被娘亲按着头埋在怀里：“不看不看，神仙莫怪。”
　　那箭雨这么密，皆是向他而来，说不怵是假的。少年只能堪堪寻了个空子往旁边就地一滚躲过大部分箭矢，然而还是有几支冷箭狠狠扎入他的皮肉，弄得他身形虚晃了一瞬。他虽说有反骨逆血之能，简而言之就是轻易死不了，但是那一支支箭扎在身上……是真的疼啊！非常疼！疼到不行！疼死了！疼的他都想来回打滚！
　　少年抬手缓慢而艰难地拔下插在自己肩头的箭，叹一声射箭人好狠，那一箭几乎将他的肩头整个穿透，滚烫的血液湿了整条左臂，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斑斑点点似忍冬梅花般盛放于皑皑白雪之上。
　　紫袍卫统领见少年终于中招，仍不敢大意，便以箭矢对着他，带领一众卫兵慢慢朝他围过来。那少年伏在地上，时不时因为疼痛抽搐一下，肩上的血染红了整片身下的雪地，走近了看却见他嘴角仍在蠕动，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紫袍卫统领停住脚步，示意属下们噤声，那些人追这个小贼追了不知道多少里路，险些跑了一整个幽州，现在眼见着马上就要完成任务，都兴奋得很，所以即使统领下了噤声令后仍是喧哗了一阵，被统领又吼了一嗓子，这才完全安静下来。
　　少年仍在低声说些什么，众人仔细听去，原来他是在说“好疼啊、疼死了、怎么这么疼”之类的话，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念了不知道几个来回。心下正嘲笑这个小贼不自量力，却听见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那道声音一响起来，便让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也就是少年的身上，于是让这一群人一生难忘的景象出现了——那少年伏着，肩上深不可测的血洞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件乐器，皮肉生长的哔剥声与人骨断裂重连的咔咔声欢快的像一首短促活泼的小曲儿。不消一会儿，这小曲儿便奏到了尾声，重新长好的皮肤与关节从玄衣的各个破裂洞口中露出，甚至平滑白皙更胜以往。
　　那少年也停止呼痛，半伏在雪地上，头不转眼转，一双邪气黑眸染着赤红血色斜斜看向紫袍卫统领。微微一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一口血先吐了出来。然而他那张脸实在是生的俊俏，就算沾满血污也带着点轻扬笑意，仿佛不过是经历了倚柳题笺，侧帽当花这么闲适的事情。
　　他好不容易才将嘴里的血腥气都吐出来，起身擦一把嘴角，佯装疑惑道：“你们是贼子，我也是贼子，如此看来我们貌似还蛮有缘的嘛！不如凑个结义兄弟？你们意下如何？”
　　紫袍卫统领心下清楚这小子嘴皮功夫厉害，听了以后箭矢仍是丝毫不动的指着他，然而其他下属有沉不住气的，大概是太急于在头儿面前表现自己，高声喊道：“你这小贼是何用意！”
　　他立即捕捉到这句话，转向说话者的方向，一张脸上升起令人悚然的微笑：“问我是何用意却没有直言拒绝，我只能当你同意咯。第二个问题，既然我们已经是结义兄弟，常言道同生同死，我经历的万箭穿心之痛，你是不是也要来经历一下，才对得起‘结义’二字？”
　　那住户家的小姑娘终于放下了手，听了他的这个邪门歪理，一眨眼便落下几串眼泪，却咧开还在换牙的小嘴咯咯咯笑了起来。
　　楚纪年侧过脸去瞅那笑起来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挑一挑眉做了个鬼脸，勾起嘴角笑道：“小丫头，睁大眼睛看好了。”
　　说完，他之前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倏地一挥，紫袍卫统领还没来得及喊出“不好”，方才说话的那名卫兵便已随着尖厉的一声“咻”重重倒地。其他人围过去一看，只见那人圆睁着眼睛，表情还维持在一个极度惊恐的状态，只是眉间黑红一点，分明是一根乌黑细针！
　　那细针力度颇大，扎的极深，险些将此人的头颅刺穿。有胆大的人伸出手往他鼻下一探，妈呀一声跌坐在地上，惨白着脸向着统领惊叫道：“头儿！人没了！没了！”
　　楚纪年立在原地，缓缓地转动自己的手腕，刚才手腕骨头貌似没有长好，他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异处，当即一个使力将骨头“咔擦”一声正回来，疼的嘶嘶吸气，撇撇嘴道：“唉，今日本小爷有点饿，力气不够将他钉在地上，真是可惜。”
　　那群人愤怒的愤怒，惊恐的惊恐，所有声音交织着尽数往他耳孔里钻，楚纪年捂捂耳朵道：“吵什么？！我都说了很痛了，偏偏不听，怪我咯。”
　　紫袍卫统领终于觉到了害怕，强忍着心里的恐惧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所有人，尽数撤退！快！！”那些卫兵本就已经强弩之末，能强撑着站在那里已是奇迹，听了这句话忙屁滚尿流的四下作鸟兽散，不消几秒钟本来拥堵的街上便只剩下少年和那家人了。
　　楚纪年抄着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许久才冷哼道：“切，没意思。”他已经饿了三日，经了方才那一番恶战愈发觉得肚肠空空，四肢乏力，又累又饿，正巧往旁边随便一瞥就看到家被毁的这家人，便笑着冲他们招招手道：“喂，过来。”
　　那一家子人都没想到这邪气极了的少年会将矛头转向自己，一时间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有那个小姑娘扭动了几下身体，从娘亲怀里挣出来便要朝少年走过去。她娘亲吓了一跳，忙上前几步又把小姑娘拉进自己怀里牢牢护住：“月儿，你做什么？！”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本来升起的一点暖意立时消失殆尽，他牵强的动一下唇角，心里自嘲道：“也是，我方才还在这家人面前杀人，他们对我肯定是又怕又恨，没一起针对我就是好的，我还奢求甚么。”
　　肚子不争气的连叫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大，他捂住肚子，摆出自认为最温文尔雅的神情冲那家人问道：“敢问这附近有没有能饱腹的地方？”
　　那家人仍是垂着头不敢说话，他们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脸上挂着点伪装出来的笑容，百无聊赖的用脚尖在雪地上来回划拉，半晌，一只小手却颤巍巍的举起。
　　说话的还是那个小姑娘：“前面巷子里……有，有……”
　　“前面巷子？得嘞~”楚纪年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此时不光嘴角，眉毛眼睛皆洋溢着笑意，他抱拳歪头专门行了一个滑稽逗趣的礼，挤挤眼睛道“多谢这位小丫头！”
　　眼见着少年进了小巷，小姑娘的爹爹才责备道：“月儿，你怎么给那位公子指错路呢？那里可是歧途！”
　　被叫做“月儿”的小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人家是想告诉大哥哥，前面巷子有危险的！呜呜，可是人家还没说完大哥哥就走了！”
　　“……”

　　楚纪年走进巷子才发现这是个死胡同，巷子另一头是一堵高墙，堵得那光都快要照不进来。偌大的空荡荡的巷子只有一个宅子，一扇大门。那大门看上去就颇让人不得劲，墨色门扇上用不知什么做的血色颜料绘了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莫名的阴森而妖娆。
　　重点是那门边立了一方石碑，岁月久远，那石碑上已经爬满了枯叶，枯叶上覆了厚厚一层落雪。他不假思索伸手拂去落雪，簌簌雪花落下，露出青色石碑的刻字来，那字刻的不深，比起工匠用刻刀，反倒更像是一个人拿剑反复划出来的，时间久了模糊不清，他低头仔细辨别，一字一字慢慢念出来：“鸩，酒，铺。”
　　唔，原来这个宅子是个铺子，唤作鸩酒铺。
　　“若入此门，必入歧途。”
　　楚纪年念完这句话，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歧途？
　　有多歧途？
　　指哪方面的？
　　怎么体现出来？
　　在他看来这“必入歧途”四个字还不如“不给饭吃”四个字来的可怕，于是在短暂的权衡了在正道上饿死与在歧途中饱腹两者后，他果断选择听从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
　　他抬眼看一下这墨色门扇，目光凝在那大片的烈焰般的赤红曼珠沙华上，心道：“世人皆道‘误入歧途’，却不知若当真误入了又能如何。说实在的，何为歧途？何为正道？不过都是世人自己制定的破规矩！说这歧途莫入，我偏就要入此歧途！谁能奈我何！”
　　这样想着，便大无畏地伸手在那门上敲了几敲。殊不知，在他这几下敲完后，那门边的青铜狮子忽然抖了抖身子，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无数暗赤色千姿百态的妖物从那狮子嘴里逸出，飞腾于这一方洁白天地里。
　　一道脚步声响起。
　　继而停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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