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费油的灯

1、第 1 章

　　农历三月，位于东洲中东部的陵东城已是一片春回大地的景象，城外的土地早已开冻，雪化之后露出的枯黄草地中隐隐冒出绿意，只需一场春风挟细雨，那红的花绿的草就能迅速占领田野，用它们勃勃的生机击退数九寒冬蜗居户内积攒的颓废。
　　然陵东城东行数十里的莱山之上，仍覆盖着一层浅雪，有些光照充足的地方，灰褐色的山石若隐若现。莱山主脉呈南北向延伸，陵东城通到莱山的道路连接着明岚峰上的登山道。明岚峰是莱山第二峰，紧挨莱山主峰北侧。
　　自北向南看，莱山主峰笔直矗立，山峰一侧陡峭刚直，另一侧唯有些微弧度可供攀爬，整体像一柄断刃高耸入云，因名入云峰。入云峰陡峭的绝壁上刻着三个凌厉的大字：莱山派。
　　抬头仰望，以入云峰为中心，四周的山峰上都有木制或石制建筑。建筑多在半山腰，坡度平缓的山峰上建筑比较多，通常是弟子常去的地方，比如明岚峰山脚有食堂，再往上是剑堂，剑堂前还开辟出了一个大型广场，供主修剑道的弟子练剑和比试用。陡峭的山峰上建筑较少，有些是门派重地，如藏书阁、议事殿，有些则不成规模，是派中弟子自己搭建的住所。
　　山峰相接，上有石道相通，有些山峰之间还有索桥相连，方便弟子来往。

　　三月初五清晨，明岚峰通往山脚的石道上，有三个结伴而行的弟子，一男二女，各自背着包裹，腰挎宝剑。为首的男子身量中等偏高，面容温润如玉，是个谦谦公子。其后跟着一个身材欣长的少女，少女气质内敛，眼神沉静，容貌秀美却不张扬。走在最后的少女身高与中间的少女相仿，年龄略小，鹅蛋脸上还有未退去的婴儿肥，大大的杏眼中残留着几分涉世未深的天真。
　　这三人分别是莱山派前剑道高手柳澄的四五六弟子，正要下山去做门派的试炼任务。至于高手成为了“前”高手，却要从去年的武林大会说起。

　　如今的江湖，有五大一流门派，西昆仑东莱山南佛印北星云，还有一个中逍游。其中昆仑产高手，莱山出奇才，星云常武斗，佛印好调停，逍游满派都神经。这东莱山，说得便是莱山之上的莱山派。
　　江湖中的门派，向来不问朝廷事，只醉心于攀登武学巅峰，莱山却不同，门中走后门来学武的权贵子弟一抓一大把，东洲地界，每隔一二十年，总要有一个出身莱山派的名将能臣。是以莱山派弟子人人都会使剑，但仅半数主修剑法，其余人有修刀枪棍鞭者，有修医药兵阵者，这些辅修旁门，都是为朝廷培养的特殊人才。
　　但东洲这片陆地，并不只有一个国家，譬如佛印、逍游、莱山派、星云派地处岳阳国；岳阳国以北是广袤的草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联合成一个国家称为蒙它国，蒙它国内散布着许多小门派，擅使刀枪等马上长兵；昆仑派在高原之上，四周多游牧民族组成的小部落，并不隶属于哪个国家。
　　在昆仑以北，蒙它以西，中、东洲交界处，则有一个信仰摩图教的小国称作西罗，西罗国有个特立独行的门派叫做罗德昂格教，此教不但爱武斗，还酷爱传教，每到东洲中原腹地一趟，总要在中原武林寻衅滋事，并大肆传播本教教义，以此网罗修武人才，因而甚得朝廷和江湖各派的厌恶。
　　罗德昂格教行事狠辣，武功路数十分刁专阴毒，中原各派称之为“魔教”。

　　这一年中原武林大会，罗德昂格教的教主浑翦携教中四大护法不请自来。
　　浑翦几年前也曾在中原武林闯荡，那时他还不过是罗德昂格教的四护法之一，剑法不错，内功也在同一代武者中排得上号，称得上一声高手，但是距昆仑韩天漱、莱山柳惊风、逍游无涯子、星云衡矶星君、佛印空了大师这五位当世一流高手还有些距离。
　　是以魔教来找茬，中原武林人士并不怯场。
　　浑翦对自己的武功相当自信，开口就要和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过招。
　　当场便有那年轻气盛的星云派弟子跳出来，“想要跟我师父过招，还是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浑翦轻蔑地看了那位年轻侠士一眼，那星云派弟子受不住激，立刻拔剑攻向浑翦，浑翦拔剑一挥，众人只看到那剑的一道残影，眨眼那星云派弟子就躺在了地上，脖子上汩汩冒着鲜血，几个呼吸后就气绝身亡。
　　中原武林人士都为浑翦这一招所震动，如此快的剑，速度堪比莱山柳惊风，看来接下来必须认真迎战了。
　　星云衡矶星君弟子被杀，自然要上前领教，他不擅剑法，因此比试拳脚和内力，浑翦狂放地说，“好，就由你先来领教老夫的《化功诀》！”
　　星云衡矶星君，内功深厚，步法玄奥，掌法幽诡，仿佛凭空铺展开一片星云，他的每一步都踏在了一颗星子上，每一掌又牵动了星辰之力，游离的空气，漂浮的尘埃，都随之高速震动。
　　衡矶星君内功深厚，然浑翦内功亦不俗，二人过了一番拳脚功夫，场内飞沙走石、风云激荡，众人还没有看出个门道，衡矶星君就闷哼一声拱手认输。他面目青白，内力耗损严重，停手之后立马盘坐调息。半饷才睁眼看向浑翦，“浑教主这功法好生阴毒！”
　　那浑翦却对衡矶的指责不屑一顾，“天下武者皆夺天地之气、造化之功，老夫又为何不能化他人功力以为己用？更何况贵派的《四象蕴星法》亦是此途之佼佼者。”
　　衡矶星君脸色更加铁青，“强词夺理！”

　　佛印派是个爱好和平的门派，一向能动口皆不动手，所以暂时不能指望同样内功卓绝的空了大师。
　　昆仑□□，手中一把天漱剑，剑法朴素自然，清若清风，明如明月，莽莽乎山林，滔滔兮江河。
　　莱山柳澄，与□□并称“韩柳”，成名惊风剑，明如闪电，冷似清霜，势出若惊风，风过血纷纷。
　　逍游无崖子，修得是超脱之道，其剑法缥缈若虚，浩浩乎如凭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此三人皆擅剑术，然均不能敌，百招之内必见胜负。浑翦之剑法极快，即使同样以快闻名的柳惊风，也只是坚持的久一点而已。
　　佛印空了大师，脖颈上一挂念珠，西域尸利沙树木制，称正觉珠。佛印派绝学《仁意寂灭功》，神通远达，威力弘大。传闻《仁意寂灭功》修到十层，配合正觉珠，一珠可召一颗神雷，神雷所中，□□与神魂俱寂灭成空。
　　二人你来我往百多招，空了大师极力避免被浑翦接触身体穴位，谁知浑翦竟以剑鞘缠住了佛印的正觉珠，空了感受到体内真气正源源不断地经风池穴涌入正觉珠，再经剑鞘涌入浑翦体内，空了以手抓正觉珠，真气又经手上穴位外涌。好在这寂灭功亦有逆转真气运行的法门，空了大师立即默念口诀，强行切断真气外泄。
　　再打下去悬念不大，浑翦收了手，空了大师单手念佛，亦认输。
　　此时环顾比试场内，□□和无涯子均在要害处中剑，紧急点穴止血，服下疗伤丹药后，正在盘坐调息运化丹药，身后弟子噤若寒蝉；衡矶和空了内力各有损伤，亦缄默不语。
　　柳澄第二个上，浑翦预备连战江湖五大高手，不欲与他缠斗太久，抓住一个空档，往他胸口拍了一掌。他刚吸了衡矶二层功力，此时正内力雄厚，柳澄虽然及时回防，仍有五层掌力击在身上。他肋骨变形，内脏受损严重，有出血症状，强撑着吃了一颗丹药，正在勉力运化。莱山弟子环护左右，无意再战。
　　昆仑韩天漱、莱山柳惊风、逍游无涯子、星云衡矶星君、佛印空了大师，五位当世一流高手尚且如此，其他门派自不必说，只听不知哪个门派的一个弟子喊“大家一起上，消灭这些残忍无道的魔教妖人！”
　　浑翦不屑出手，他身边的一个红衣女子，容色美艳无双，气质凌厉果决，身手亦是不俗——正是浑翦的女儿浑思思，和四位护法加入战场，比武场上顿时一片混乱，刀光剑影，拳脚相向，运气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中原武林各派弟子被打伤残者不计其数。
　　如此单打群殴都不是魔教对手，盟主之位眼看不保，作为举办方的逍游派掌门不得不请出闭关清修的祖师南冥子。南冥子以近百年之内功修为，全力御使逍游派镇派之宝御风阵，堪堪打败浑翦，击退魔教众人。南冥子自己亦受到功法反噬，自此闭关不出。
　　经此一役，中原武林元气大伤，盟主之位虽保，然作为门派根基的青年弟子伤残众多，门派发展后继无力，魔教若再来挑衅，只恐无再战之力。魔教走后，武林大会一片凄迷，各派无心争夺，盟主之位仍有上届盟主逍游无涯子担任。
　　各派参加武林大会的弟子迅速赶回门派，紧接着，各门派云游的、探亲的、出任务的高手都被紧急召回门派，各派都设下严密部署，枕戈待旦，以抗敌袭。

　　莱山派高手惊风剑柳澄，是一众高手中受伤最严重的，胸口一个青黑色掌印，掌印下的肋骨凹陷于胸腔，五脏六腑都被震出细密的伤口，若非经脉之中的真气缓缓蕴养，只怕立刻要吐血身亡。
　　柳澄是莱山派掌门的师弟，亦是莱山派中坚阶层中武功最好的一个，多少莱山派的弟子最崇拜的不是自己的亲传师父，而是剑法高妙、丰神俊朗的柳师叔。以柳澄的武功，即便打不赢，绝不至于受此重伤，但众人亲眼所见，又不能不信。
　　柳澄是这次武林大会的带队人，他身受重伤不便移动，便留下自己的大弟子和六弟子照顾，亲传的二三四五弟子带派中其他弟子回山门求救。柳澄四弟子宋庠主修医术，本来也要留下照顾，但他的医术不足以医治这等内伤，且回山门的弟子中也有受伤的，需要有医者及时查伤换药。
　　然而柳澄当晚就死了，丹田被毁，真气无以为继，腑脏内出血而亡。柳澄眼睛大睁，哀痛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死不瞑目。
　　柳澄的六弟子赵缦，瘫倒在柳澄尸体旁边。鲜血已浸透衣衫，身下蔓延一片暗红。赵缦胸口中了一剑，逍游派精通医术的桑林子师叔全力救治，才保她一命。
　　凶手是柳澄大徒弟萧行之，赵缦亲眼所见。
　　至于行凶的原因：柳澄杀了他父母，还拿了他家的《易宇神行术》。
　　得到消息匆忙赶到逍游派的莱山大长老钟奚，听到赵缦的报告，拍碎了手边的桌子。
　　“呵！好个颠倒是非的小子！《易宇神行术》本就是莱山的东西，五十多年前被叛徒林昭带走，此后三十多年一直下落不明。二十年前小澄子杀了神凰谷的木羽生，才发现他身上有我派秘笈，这才将《易宇神行术》带回莱山。”
　　“只是不知道萧行之跟林昭或者木羽生有何渊源，小澄子只跟老夫说他是孤儿，二十年来供他吃穿，教他剑法，却养出这种欺师灭祖之徒！”钟奚说着，还看了赵缦一眼，这一眼令赵缦遍体生寒，她感觉到大长老的迁怒之意，只能低下头一言不发。
　　大长老是柳澄的师伯，柳澄的师父早逝，大长老一向很关照师弟的几个弟子，尤其柳澄资质甚高，颇得大长老看重，还曾亲自指导他剑法。如今柳澄已去，且是死在自己徒弟手上，大长老别提有多难受。
　　钟奚的怒气很快就压下去了，他已修武数十年，送别过师父，埋葬过师兄弟，也曾白发人送黑发人，给自己徒弟收过尸。
　　柳澄，只是尤其令他惋惜的一个。
　　本以为百年之后，可以放心将莱山交给他看护，九泉之下，亦有颜面见师父和师弟，却不知，柳澄比他更早一步，埋进黄土，步入往生。

　　莱山派在江湖榜上通缉萧行之，提供有用消息者可得赏银百两，抓到萧行之者莱山赠宝剑一把，生死不论。
　　柳澄二弟子吴明和三弟子李敬亦跟随门派执法堂队伍下山追捕萧行之。经过一个多月的追查，莱山执法队伍得到消息，萧行之在白鹭山庄潜藏。莱山众人火速前往白鹭山庄，谁知路上竟遭魔教埋伏，带队师叔重伤，弟子折损三人。萧行之始终未曾露面。
　　损失如此之大，又值魔教肆虐中原的多事之秋，莱山只好暂时停止追捕行动，召回门派在外历练和做任务的低阶弟子。莱山弟子纷纷传言，萧行之已投靠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