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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艳且毒(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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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剑从我们头顶飞过,直直插在门上,吓得程公子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心点!”雾流花伸手就把她们女婿拽到了自己身边,速度快得让人望尘莫及。
像雾流花和女鬼这种境界的人,她们的武器经过多年的灵力浸染已经有了灵性,有的甚至还会生出自己的神识。
我们先前一门心思打这个女鬼,完全没顾得上她的这把破铜烂铁,现在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把剑实在是不乐观,邪气太重,跟凡人功体相克,碰到就会被侵染。
雾流花不像我这样畏手畏脚,她一把将程大少爷推到我身边,然后就提着匕首对上了那把剑。
“你们先走!”
雾流花脚下一用力,推着邪剑前进数米,让出了出去的路。
离开的机会得来的这么容易,我自然不会多留,拽起被吓愣了的大少爷就冲出了门外。
外面星河灿烂,一派祥和宁静,根本听不到屋内的动静。
我停下脚,心中很是困惑。这里没有设结界的痕迹,但是缺听不到丝毫的动静,这太反常了。
然而这位程公子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出来之后,他就挣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我追上去拦住了他,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脸色立马就不对了,对我道:“你不是云下七十二渡口的教主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闹得这么大了,我却听不到什么风声。
“即便是七十二渡口,也不能将这江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相逢是愿,程公子应该不介意和我多说两句吧?”
程大少爷笑了一下,眼神却甚是冰冷,他冲我伸手:“程璧合,幸会。”
“斐逸,幸会。”我回。
对外,我都是自称斐逸的,很少有人知道魔教还有我这么一个冒牌货。即便有些消息灵通的知道我们有这个障眼法,也少有人知道究竟斐逸是教主,还是柳上霜才是教主。
这位少爷显然是消息不灵通的那类人,他没对我的名字表示疑惑,很干脆地带我上了马车。
这马车要比雾流花的宽敞很多,里面装饰得像一间小茶室,我们进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婢女在里面准备茶水。
那婢女约摸十五岁,年纪小,见我满脸血被吓得险些跌倒。
“少、少爷。”
“去端盆水来,给斐教主洗洗脸。”
程璧合看都没看那婢女一眼,手一挥就把她撵了出去。
她轻抚着胸口,路过我时还刻意多避让了一段距离。
我明白自己此时应该是满脸血,但是没机会看自己的脸究竟有多么惨烈。直到婢女给我拿过来一面琉璃镜,我才知道自己面如死灰,双眸充血,宛若一只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斐……斐教主。”婢女举着手巾,犹犹豫豫地要往我的脸上送,看样子还是很害怕。
见状,我直接拿过手巾自己清洗了起来。
程璧合从头到尾都只是默默看着我,直到我洗干净血迹,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六年前我见过你,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那时候我刚入教不久,还在当下人,他当时见到的应该是真的斐逸。
“那时我只有七岁,许多记忆都模糊了,不太记得程公子,还请程公子见谅。”
我担心多说多错,于是干脆承认自己不认识他,想省去些麻烦。可他却不依不饶,竟追问了起来:“你再好好想想,当时我们还说话了。”
“我确实不记得了,实在是……”
“当年云下七十二渡口教主斐逸于八月十五密会岭东七家家主,你当时就在一旁给我们端茶倒水。忘记了?”
我心头一紧,一丝不安从心头一闪而过,但随即便又平静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问眼前这人道:“刚才听雾流花前辈说,程公子一直想见我?公子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你出去!”程璧合停住喝茶的动作,白眼冲婢女一番,冷声对人道。
婢女缩着头,逃下了马车,车上只剩我们两个人。
“什么事?”我又问。
程璧合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问我:“你不是你们教主,我跟你说有用吗?”
“跟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回。
程璧合看着我,紧紧抿着唇,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在担心什么?”我问。
程璧合双手攥得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茶杯,他好像生气了,牙关咬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你跟教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顶着教主的名号四处招摇,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不能跟谁,但如果你真的有胆量,就去问问你们教主,六年前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说着,程璧合突然抬起头,两手一拍桌面直起身子望向我。他凑得很近,眼神看得我心底有些发毛。
“你要干什么?”我问。
“世人叫你们魔头,称呼云下七十二渡口为魔教,但我们心中从未产生半点动摇,如今你们又怎么能抛下我们!你们不能!”
程璧合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有点癫狂。
他的话我听不太懂。
这些年来,七十二渡口与许多人有来往,也确实有许多人情在不知不觉中就淡掉了,我们之于那些人也不过都是一时的朋友,哪怕是我们亲自掌管的那些生意,也都是他们自己维系自己,并没有太多人完全依靠我们而活。
而程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族谱摆出来比我们魔教的历史还要长些,更加没有依靠我们的必要。
“你说的抛下是什么意思?”我问,“难不成偌大的程家还需要依靠云下七十二渡口?”
我觉得自己这番话并无不妥,可程璧合却瞬间被点燃了怒火。
他眼睛猛得睁大,紧咬的牙齿中慢慢挤出一句话:“你们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事已经明了了。我猜测,六年前这些人应当是跟七十二渡口有过合作,或者说达成了什么约定,但是现在七十二渡口要抽身,而这些人则没有独立应对的能力。
程家来往最多的就是生意人,想来他们此时担忧的事也与生意有关,可是生意方面最好搞小动作,我和斐逸也很少直接管生意,靠我自己根本推不出这事情原委始末。
“你看我这幅样子,就应当能猜出来我们云下七十二渡口现在没有那个闲心思去管琐事,你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没法让我重视。可是我愿意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你把话给我说完整,我保你平安。”
程璧合紧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我。他紧闭的嘴唇在微微颤抖,透着精光的眼睛时不时飞快眨一两下,整个人急得恍恍惚惚,仿佛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这是程家最后的自救机会,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照着他最紧张的事情又加了一重压力,他很快败下阵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六年前,云下七十二渡口正处内忧外患之际。当时对外有各大名门正派和朝廷的围剿,对内有奸细蛀虫的背叛和餐食,我们是经过重重考验,最终被认定成忠诚之士。为了扭转局面,我们背弃当年在前任教主面前立下的毒誓,唤醒了前人留下的饕餮凶兽。在凶兽的帮助下,我们成功压制了我们的敌人,逐步回归巅峰。但是饕餮一旦醒来便很难再让它陷入沉睡,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小心妥善地看管它。我们把它分成了四块,分别封印在不同的地方,且六年以来每日为其祛除怨气邪气不曾停止。”
说着,程璧合的手心慢慢变凉,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到:“本来一切太平,但大约半年前,我们守着的饕餮残块突然开始又有了觉醒的迹象,如今已经有许多人为其所伤。再加上这两年武国与凌国的战事,虽说武国如今完全占据上风,但战事对各类物资消极大,军队许多用度都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大户’出资,朝廷虽然会在诸多事务上给予我们方便,但并不会给我们过多的资金。如今,我们已是入不敷出……”
“你们缺钱?”我终于听出他的难处,但他却立马就否认了。
“不。”他回。可很快他又点了一下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得一些糊涂,把自己的手从他汗涔涔的手里拽了出来,严词厉色让他把话继续说清楚。
“百年程家,困难的日子数不胜数,资金周转不开也不是从未有过。但以往我们总能靠着经年积累的声誉和威望换来帮助度过难关,但这次,与我们交好的人纷纷反目,我们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事背后另有隐情,程家家大业大,本就不容易被动摇,他们自身就有度过困难的底气,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帮他们一把是一件高回报且只赢不亏的事。
现在众人对程家困境冷眼旁观,要么是有人用更多的利益收买了这些人,要么是帮助程家已不像先前那般稳赚不赔。
教中并非没有余钱,帮他们渡过挫折不是难事,如果斐逸想帮他们,绝对不会一直推脱。
“跟我见面这次是你第一次跟教中人联系?”我问他。
“是。”程璧合点头。
“这道理在我这里讲不通。”我回。
“你!”程璧合攥紧了拳头,“你……你是故意在耍我吗?”
我有些无奈,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对他道:“你先前说,你们程家是经过考验,被证实是可信之人的,对吧?”
“当然!”
“换言之,你们在云下七十二渡口危急存亡之时不离不弃,是我们功臣对吗?”
“……”
程璧合犹豫了片刻,然后果断回到:“云下七十二渡口最不缺忠诚之士,我程家不敢以功臣自居,但绝对担得起忠臣、有用之臣的名声。”
“很好。”我点了点头,他这态度是很有说服力的。
“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你们是功臣,那为何你连联系到我们都如此吃力,甚至还寄希望于我们的对头,这不是跟你说的很矛盾吗?”
程璧合看我的眼神沉了下去,整个人都颓了几分,他身体不支往后仰去,无力地靠在马车上。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吗?你根本连重要都算不上,是吗?”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很绝望,连看着我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死色。
“我的身份重要与否,这与你无关,但有一事我可以拿性命担保,我绝对有能力把你的话传给真正的教主。信或不信,全凭你一念之间。”
程璧合脸色青白,吐息急促,而我则是平静如常。但实际上,我的内心并不像我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斐逸是个很勤勉的人,他不会亲自出面去管大大小小的事务,但重要的事他都会去了解。而且他心思缜密,不会忽略程家的事情,我是不相信他对程家现在的处境一无所知的。
我越听程璧合的话心里越不冷静,就担心自己的一个行为会影响到斐逸的什么计划,除了引诱程璧合说话和尽量保持沉默之外,我做什么都有顾虑。
好在我确实擅长演戏,程璧合似是被我的话唬住了,恍惚片刻之后就开始缓缓道起了背后原因。
“事已至此,我已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程璧合抬起静如死水般的视线,飘然落在我脸上,“当年,我们虽然借着饕餮的蛮力扭转了境遇,但七十二渡口被冠以魔教的称呼,存在一日便是所有人的敌人,想存续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熄灭全身气焰,退于幕后。而我们则负责维系明面上的生意。为了让总教退出得更彻底,我们这些明面上的人都会更亲近外界,而将与总教的联系交于中间人来做。负责联系我们程家的那个中间人,已经大半年没有出现了。”
“所以你现在怀疑自己被抛弃了?”我反问。
“难道不是吗?”程璧合苦笑一声,而后继续道,“虽然我们做的生意都很干净,但江湖上知道我们与云下七十二渡口有联系的人也不是没有。那些人过去忌惮暗处的七十二渡口,不敢对我们做什么,可如今我们失去了这个依靠,你觉得……”
程璧合说着说着就哽住了,然后抬手遮住眼睛,吐息断断续续,明显是在流泪。他年纪比我大,看着比我老成还比我高,他在我面前哭着实有些不好看。
我转头看向马车窗外,窗外还是那样的平静,好像世间一切太平,骗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放松。
“我入教很迟,侥幸得到信任,才艰难走到今天。我相信教主,他不会毫无理由地抛弃谁,他定是已经有了别的计划,你要坚持下去。”我说。
程璧合苦笑一声,“呵,坚持下去?你以为我还能坚持得下去吗?你以为我日子过得很容易吗?”
“我自然没有这个意思,现状摆在眼前,所有人都很难。”
“你不要再用这样的话来搪塞我了!”程璧合打断了我的话,“我现在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你。”
我现在真的是进退两难了,骂退这个人,或者是承诺帮这个人,好像都不太合适。
我这边正纠结着,车外就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后一阵冲力从马车侧面袭来,将我们连人带马车推出数丈远。
“老实坐着别动!”我嘱咐程璧合一句,然后提剑冲下了马车。
先前那栋结实的房子炸得四分五裂,木屑和着尘土一起飞扬,不停歇的劲风裹挟着碎石木屑掠过周围,带起一阵接连不断的草木折断声。
漫天尘土喧嚣了许久才终于停下来,先前的房屋已经彻底被夷为平地,废墟中间有一个由层层叠叠的红色丝线盘绕而成的球形结界,结界中困着一团四处乱撞的阴气,和狼狈不堪的雾流花。
雾流花到极限了,僵持下去,这女鬼必然会挣脱束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容不得我多思考,我的手已经动了起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用真正的封魂阵把这个恶鬼封起来,解决燃眉之急再另寻彻底消灭之法。
封魂阵至阴至邪,我的功体更偏向于阳,小阵对我影响不大,但是封这女鬼小阵显然是不够的。
我做好了承受阴阳两气失调的准备,深深割开手掌,任凭鲜血从伤口中飘出去。
鲜血中灌注了灵力,不至于流失得太严重,但失血就是失血,多了还是会丢命,这个过程越短越好。
我的血汇聚到半空中,在灵力的摧动下四散,然后绘成法阵得模样。这个过程很磨人,法阵很精细,一般要好几个人一起绘制,一个人绘制的缺点就是风险大,一旦被打断,便是从头再来。
废墟中此时还有个想要我死的恶女人,她还没死,我下车不久久看到她了,她被人扶着,躲在废墟中支起的一处墙角下。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用过药止了血,但刚结出的厚厚血痂扒在她脸上,让她本就凶恶的脸更多了几分煞气。
她应当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直到我完成法阵,她都没有动弹,只是静静缩在墙角盯着我,就像盯着猎物的豺狼虎豹。
我不明白她哪来的这么深的执念,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
不过现在我也没那个耐心去搞明白这件事,阵法已经临近收尾,她要动手必然会挑在阵法结束之时,我只要在那时候及时躲开她就行了,躲不躲得过不好说,但肯定吃不了多少亏。
起初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阵法绘制完成继而发动,我的五脏六腑也随着阵法的发动而一齐往我的胸口涌了过去,巨大的吸力仿佛要把我的神魂和内脏一并吸出胸膛,我根本没有余力去躲避什么。
意识渐渐模糊,我看见头顶有红光乍起乍灭,闪烁着落到地面上。这红光及其霸道,压碎了触碰到的一切,包括雾流花的结界。它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的眼前一片血红,好像是我自己也被碾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