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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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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启明死了,带着未曾吐露的证词,和再也没有机会昭著天下的真相。
刑部根据白、马两位院监的举证重启了调查,果然在京郊发现十余处农庄,都挂在赵启明的妻房和亲友名下。另外还从赵启明家中搜出数张老家的田宅地契,里外里加起来,也有几万两白银的价值。这些都被当成是追缴回来的赃款,计入了结案的卷宗之中。
十日后,内阁公布了本案最终审理结果。太学学正赵启明被判为本案主犯,学监白会友、马汝州为从犯,因过程中被赵启明胁迫,且协助追回赃款,□□放之刑,改为革职,永不叙用。追回赃款共计一万八千两,与督察院举报的数目尚有差距。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记为未追回赃款,一并上报了。
“内阁还是太着急了。”京郊燕栖亭中,沈卿彦负手而立。此时已是初秋,玉渊潭荷花败尽,姹紫嫣红悉数褪去,只剩下满池萧索。他仍是不甘心,把栏杆拍了一遍又一遍,“赵启明的死因,就真的查不出半点蹊跷吗?”
唐翊眸光深沉抿唇不语。
谢又清坐在唐翊身侧,接道:“便是查出来了,也不会让世人知晓。赵启明是死在公审的大堂上,若真是被毒杀,那刑部逃不开监管不力的罪名。裴元礼一定会着意掩盖真相。更何况此事被各家京报关注已久,早已是沸沸扬扬。内阁恐多生事端,定然也是想息事宁人的。”
谢又清这一番话说完,引得身旁两人纷纷侧目。沈卿彦扇子打在手心:“啧啧,没想到,我离开不过一个多月,小谢已成了洞察官场的行家了。”
这是第一次,对沈卿彦的打趣,谢又清并不想笑,甚至还觉出几分萧索。回想当初,她抱着一颗蓬勃的心入的京城,满以为凭自己一腔热血,便可拨乱反正,还无辜者以公道,让犯罪者伏诛。谁能想到这一遭走下来,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救下廖世凡目标确然已经达到了,可她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她忽然很想回家,她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要问一问自己的父亲。
回程的马车上,谢又清和唐翊皆选择了沉默。眼看着要到国公府门前,唐翊忽然开口:“打算什么时候回琅琊?”
谢又清一怔,继而挽了鬓发在耳后:“晚上和廖世凡吃顿饭,明天就走吧。”
“嗯,”唐翊侧目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担心,母亲那边我会替你说明。”
谢又清一笑:“我是不会不告而别的,要不然干娘肯定要骂死我。”她顿了顿,看向唐翊的侧脸,“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逃兵?”
唐翊转过头来,眸中有浅浅的柔和的色泽:“你一直都很勇敢。是我,不该自作聪明,将你卷进来。”
谢又清挑眉:“你后悔了?”
唐翊一笑:“不后悔。若非如此,我又哪来的机会认识你呢?”
他转过头:“也永远不会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这最后一句带着无限怅惘。谢又清忽然想起她刚到京城不久的那一夜,在国公府后花园的月色下,唐翊谈及新法时的神情。他和自己本是一样的人,想必这一回的事,他亦感挫败。
谢又清双手抱膝,说道:“你我皆生于诗礼簪缨之家,长于权臣名士膝下,眼看着父辈为天下公序倾尽心血,心里啊,对正义,对法度,总是比旁人更在意些。”
唐翊默然地望着她。
“此事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生于最好时代。四境安清,百业繁荣,在至高无上的律法守护下,不必担心上官无来由的盘剥,不必防备帝王的无常喜怒。我只管做好我的学问,旁的什么也不用去想。朝廷、内阁的那些叔叔伯伯们,自然会替我解决一切麻烦。”
谢又清说到这儿,苦笑一声,“可好像事实上,新法的地位并非那么圣洁,许多别的什么,都可以凌驾于它之上。官场仍是那般污浊又复杂。我很想问问父亲和干爹,他们用自己的一生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真的值得吗?”
唐翊抿唇,忽然伸出手,覆上谢又清的发顶。他的手掌温暖,热度和恰到好处的压力,没来由让她的心迅速安定下来。
“你我确实生在最好的时代,如今这局面,已是父辈们努力的结果。”唐翊说道,“我们不能要求一切生来就是完美的,但是我们可以像父亲一样,去修正它的错误。”
谢又清蹙眉:“这种子承父业的调调,我最讨厌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为何非要同父亲一样。”
唐翊扬起一丝笑意:“那你便去走你的路。小谢……”压在她发顶的手缓缓收回,勾起一缕青丝,又被细心地放下。唐翊忽然叹了口气,又唤了一声:“小谢。”
“嗯?”谢又清看着他。
“你不讨厌我了吧?”
唐翊的神情认真又郑重,好像在谈论什么了不得的先贤论著。谢又清觉得有趣,扑哧一笑,道:“我原本就不讨厌你。我只是……”
“不喜欢我。我知道。”唐翊转过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马车行至国公府门前,唐翊下了车,谢又清则要继续乘车去内城赴宴。唐翊转过身来,隔着车窗,对她说:“今天不要太晚,明早还要赶路,早点回来。”
谢又清微微一怔。车轮滚滚向前驶去,谢又清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个孑然身影,忽从心头生起一丝异样情绪。
……
廖世凡把地点定在了望嵩楼,可见是下了血本的。谢又清的马车刚在街角露了个头,他便匆匆跑出来迎接。
“学生恭迎先生。”廖世凡对着马车一揖到底。
周围目光纷纷投来。谢又清一托他的胳膊:“不必多礼了。今日是替你庆贺,咱们随意一些。”
廖世凡强压下眼角的泪光,点了点头。
精致的菜肴摆上桌,小二又捧来一壶好酒。廖世凡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压抑,便都随着杯酒吐露出来。谢又清从未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想必这一场劫难,对他来说亦如同再生。
“往后,你有何打算?”谢又清执杯问道。
廖世凡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眼中并无半分落寞,反而充满了光亮:“我已官复原职。此事之后,太学首脑职位空虚,我打算向国子监请一个院监之职,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批,哈哈。”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从来都不算是出挑的。脑子不好,只会下死功夫。希望这回能得些垂青吧。”
“你很有希望的。”谢又清道。廖世凡被冤枉,在刑部蹲了三个月的大狱。国子监出于抚慰,也会优先拔擢于他。这一场磨难,果真成了他飞黄腾达的起点。
有个问题在谢又清心头盘桓许久,酒席快结束时,她才终于问了出来:“这一次你遭此不公,为何仍一心留在朝廷?你若愿意,青阳书院也可为你安排教职。”
廖世凡已有些微醺了。他看着谢又清,眸中闪动着光亮:“先生为我好,我知道。可是这人啊,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止步不前了,您说是吧。内阁虽有犯错的时候,可我大庸无罪。越是这样,我越要投身于朝廷之中。只有像我这样的人多了,朝廷才会越来越好啊。”
谢又清心下动容。她忽然想起唐翊的话。绝对的公义并不存在,却当是每个人追寻的目标。
就如同夸父逐日,明知不可为,可每靠近一分,就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月至中天,两人走出望嵩楼。初秋的夜晚繁星闪烁,伴随阵阵清风,让人神思舒畅。廖世凡拉着谢又清的衣袖,请她共上城楼赏月,谢又清以明日尚要赶路为由,婉言谢绝了。于是两人拱手作别,长街两向,各自归去。
马车行驶在打磨光洁的青石板路面上,国公府门前的红灯笼恍惚已在眼前。谢又清靠着车窗,忽然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好像这一切并未结束。
国公府里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卢氏还没有睡下。她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双瑞指挥着众家仆收拾行装。小厮的呼喝声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的软布包袱被搬上马车。谢又清一路走来,入内坐在卢氏脚边,唤了一声:“干娘。”
卢氏含笑看着她:“明日便要走了,如何还不去歇着?”
“干娘不怪我吗?”谢又清问。
“怪你什么?”卢氏笑,“干娘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老人家,非要把子女拴在身边。这次干娘也看明白了,你可是个家里关不住的。去吧,人这一辈子,难得痛快这几年。”
谢又清抱住卢氏:“干娘,你真好。”
卢氏含笑睨了她一眼,又想到自己那个傻儿子,不禁叹了口气。
月过围墙,国公府终于安静下来。这一夜谢又清没有见到唐翊。次日天明,谢又清拜别卢氏,先去太学接上十三,走朱雀大街,穿过大半个京城由北门出城。一路上,谢又清频频向外张望,可唐翊那匹银鞍五花马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先生,您在看什么呢?”十三偏头问道。
谢又清收回目光,淡淡摇了摇头。
仿佛一切重演。时移世异,仍是难以相见。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谢又清挑开车帘,问来送行的国公府小厮:“前面怎么回事?”
小厮上前探了一番,匆匆忙忙赶回来:“小姐,死了个人,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
十三的脑袋钻出来:“在哪儿?我要看看。”
谢又清一把拍在他脑门上:“有什么可看的,回去坐好了。”又对小厮道,“这路还能走吗?”
小厮道:“应天府的正在清查,一会儿把尸体挪走了,应该就能通行了,咱们再等等。”
谢又清点点头。
又听那小厮说道:“听说还是个当官的,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城墙上喝酒,这就给摔死了。怪可惜的。”
谢又清放下车帘。外面的天光被遮挡,她的五官便笼进阴影里。忽然她推开车门,快步朝着人群走去。小厮愣了一愣,急忙跟上。
“小姐,小姐!”小厮高声唤着。谢又清却仿佛根本听不到。她快速拨开一个又一个肩膀,朝着人群中间挤进去。透过层层缝隙,可以看到正中间的空地上,素白的方布盖在尸体上,只露出一双穿着黑锦朝靴的脚。
一旁站着一个刑部文吏。谢又清一把将人拉住,努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死的是谁?”
刑部文吏不认识她,皱了皱眉,便要离去。
谢又清却抓住人不放,又问道:“可是太学博士,叫廖世凡?”
文吏一惊:“你是死者家人?”
霎时间仿佛天都黑了。谢又清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在颤抖。文吏还在同她说话,她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四下里十分嘈杂,每个人都在叫喊,却一句都听不清。谢又清彷徨后退,转过身,正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小谢。”
熟悉的声音稍微拉回她的神智。谢又清抬起头,正对上唐翊复杂的目光。她一把抓住唐翊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喉头哽咽,几经反复,谢又清终于嘶哑地说道:“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