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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弦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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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阴云遍布,疾风萧杀,巨潮滔天的渊河逐渐恢复平静。登上对岸的禁军势如破竹,连连击溃防线,褚冷盟军已由对阵战转为游走战。
不过三日,殷东已被破开入口,频频转来的捷报让指挥院事心中宽慰了些——或许他马上就能告老还乡,过着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不过而立之年的他这般自嘲地想着。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烨城,镇北卫军营内尚一片宁和。
“将军,殷朔败了。”一位年轻士兵低着头递来军报,他微颤着的手彰显着他不太平静的心情。
南宫绝轻轻接过,玉色的双手舒展之间风流雅致,全然不像一位武将,他的清容上沉稳谦和,年轻士兵偷偷抬眼窥视他的面容,一股莫名的紧张让他大气也不敢出。
“翰城那边还是没有传令?”南宫绝问道。
年轻士兵连忙低头回答:“是的。”
“这么僵持着可不行,谁都想做黄雀,那谁来做螳螂?”南宫绝低声沉吟,“褚阳,守约的不是你,你会做些什么呢?”
帐内沉默的气氛一时之间让人呼吸不过来,南宫绝最终笑了一下,随意地落下一句:“算了,谁又算计得过谁呢?我是得去一趟了。”
“将军……您要去哪?”是翰城吗?
南宫绝看着砚台上仍未平息的涟漪,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轻轻勾起唇,平日温和淡雅的风仪渐渐褪去,衣上像被典雅的香炉熏上了淡淡的寒香——却藏着烽烟的味道,一如他来到烨城时绽出的剑光——雅极、厉极。
此夜,星河倒悬,血卫出烨城,向西南而行,南宫绝携一千骑,向国都翰城而来。
殷州昶城近野,在微风轻抚之下,比人还高的荒草起起伏伏,在一片沉寂中,风动草影,偶有狼吠。一片黑影在草影中隐藏着,隐隐的血腥气,在茎叶中弥漫。
黑影细微地动作,一只又一只血迹、泥渍斑驳的手交接着什么物件,疲惫又安静。
当喉间逸出名贵补药的味道时,一滴泪从一位女医的眼中滴落下来。
游走战打了没多久,敌方将领便已认识到褚冷盟军是有意避战、保存有生力量,屡屡设计让他们上钩,因为他们将领都意识清晰,没有成功。在上午的一次小规模对战中,编属褚阳名下的医队因为前方同袍被逼退离,无人接应,被围困在一片荒原上,进退不得。
褚阳是下令前方队伍撤退的人,也是拖着物资潜入包围圈的人。
——“为什么原本被逼着上战场的士兵,到后来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厮杀呢?”
——“不过是获得了些尊严罢了,有些时候,人的确高尚得愚蠢。”
那时冷洇染回答了什么,褚阳反而记不清了,最近长期运功过度、消耗过大,体内的血蛊没法被经脉内的力量压制,便开始蠢蠢欲动,身上各处已经开始产生疼痛感。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想起了云中君。自她在南宫北郊劝云中君离开,已有一月,细算时日,他体内的毒也该消耗殆尽,也不需要她的血作为解药了。
当日她下的毒虽然猛烈,有不论修为高低,封闭经脉的效用,若不以她的血作疏通,或会引发逆脉的情况,但云中君身为众道之首,修为深厚,毒力随时间减弱,可自然恢复。
即使那时手上没有可用的毒,用了密宗内的毒方,但她本来就没有要长久控制云中君——想来如今大乱已起,云中君大概会回景行山吧。
褚阳确认了下周围环境,向身侧的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稍作休息。
细微的响动才爆发出来,一队人或坐或立,或饮水取食、或用药物涂抹伤口。队长清点着人数,安排起守夜轮替的人选,褚阳无声走向草丛深处,带回来成束的草杆,来给他们做暂时休息用的地铺。
夜幕深沉,褚阳坐于箱上,右手握剑抵地,又慢慢将脸贴住冰冷的手背。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在遥远的彼方,明亮的现代化教室里,年轻的基础物理老师正在屏幕上书写着她早就会的公式,她敛着眉目,不时偶尔抬起眼看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写代码。
但在课上写代码的效率太低了,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褚阳同学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静静地抬眼去看,那年轻老师白皙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微红。
但无论怎样,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人总会害怕未知,因此对特别的人,大家一开始不愿意亲近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特殊的人一开始就和大家划清了界线,很可能交不到朋友。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特殊用沉默包裹起来,好不那么突兀地融入校园生活。
不过……谁又能做她的朋友呢?谁有这份心胸、谁有这份品格?谁能对褚氏“星河”董事长之女的身份无动于衷?谁又愿意听她讲那些枯燥、离奇——而她又不得不学的知识?
在座位上坐着,不知用何等眼光注视着她的那些少年人,又有哪个能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哪个能停止对她的妄测。
何必,何必。
尽管脑海中百转千回,但她只顿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回答道:“不好意思。我进行虚拟转置路线时遇到了一个hacky。”
妈妈,我放弃了。
年轻老师却看着她的眼睛,愣了片刻,笑了笑:“试试反转置吧。”
……?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亮到给她醍醐灌顶的一击,她的瞳孔不断收缩——
自那刻起,她才明白,成为自己,从不意味着放弃。
疼痛从腹部传来,蔓延到臀腿,褚阳静静地调息着,等那阵痛渐渐被经脉的运转所压制,才喘了口气,正要起身,前头查探的队长却冲到她面前,惧色苍白。
“总督!他们围过来了!”
褚阳心下微沉,不由得握死了浮休剑的剑柄。众人摇晃地站起,神色死寂。
队长大喘了口气,抽吸着说:“总督,这么些时候,潢溪那边的皇甫驻军或许已经换营了,既然其他方向都有敌军,我们只有……”
“近几日天干,草可以烧了。”褚阳起身,语气平淡,眼锋却在月光下显得清寒如雪,“虽然你们都是医者,拿不起剑,但你们既然编入盟军,盟军就要对你们负责,你们、也要对盟军负责。谁要是不爱自己命,弃了求生之念,那不如把性命交到我手上。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皆肃容回答:“明白。”
“好,甄队,向潢溪方向行五里,地面开阔,且有池塘,你们自此地起,每行半里,投火引燃草地。自池塘处留下火折,留足印向西南,你们向东南行至潢溪岸隐蔽。”
队长颔首,又蹙眉道:“那总督……?”
以人为饵,分而诱敌,固然是很好的方式,但利刃若不能杀鱼,人便只有葬身鱼腹。
“快走吧。”褚阳抬了抬剑,“相信我。”
火舌很快蔓延,起初时零星迸溅,不过一刻钟便烧得冲天,漫天火海中,褚阳轻合那张狰狞的银面具,抬腕挥剑——刹那之间,烈火随剑动,劈开一条燃着灰烬的道路。
西北四十三人、东一百八十二人、潢溪皇甫军营二百七十九人。
剑光飞过,亡魂被烈火吞噬。
灼热的火星扑向褚阳的缁衣,她本该感到疼痛,但她好像凝固所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经脉中传来麻木的痛意,让她岌岌可危地僵立在原地,她感到自己仅存的力气正在极快地消散。
眼前的赤火,渐渐变得昏暗——直到成为一片漆黑。
在麻木的漆黑之中,似乎传来那疯魔岛主疯狂的叫喊:“不够!”
“还不够——!”
那时的她呢,就在浑浊的喉间撕裂开同样疯狂的低笑,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黑暗中低笑。
她失去所有力气,跪在血色浸染的土地上,在向她蔓延而来的火焰包围下,她所有的强大像这片草原一样,再开阔无边,也会被星星之火燃尽。
“少董,你想放谁演奏的《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那个人工智能用它多年不变的平和语气问着。
“Ludwig Patzig(路德维希·帕齐希)。”她提着一口气,含含糊糊地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不过弹指瞬间。清凉而温暖的感觉从后心处传来,春水般破开了冰封的经脉,手上、臂上时有微凉,感知渐渐回笼,褚阳下意识地持着警惕,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璀璨星河在一片模糊中晃动。
上面似乎有片云在飘。
褚阳颤着手去捉,捉到的是一片触感细腻的袍角。
“别动。”白衣男子的嗓音依旧温雅,褚阳轻出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沉声道:“云中君,多谢。”
她又转了转眼睛,看到不远处溪流蜿蜒,夜色中水波明暗不定,云中君跪坐在她身旁,宽袖微挽,露出素白的腕,银面具静躺在他的白衣旁,显得无咎无辜。
清风微动,云中君俯身看向褚阳,眼中的澈静好似高山之下如镜的湖泊,褚阳望进他眼睛里,一时间竟忘了反应,由着他用沾了水的素帕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而后,褚阳看到云中君清淡地笑了一下,风姿寰宇无绝。
景行山雪,多少清高,云海浩荡,多少辽阔。褚阳本是极为冷漠的人,此刻却觉得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她坐起来,抬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听了片刻,问:“云中君,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
“我回了趟景行山,翻遍医书。”云中君叠帕子的手一顿,开口时答得不疾不缓,“只找到‘祛恶方’中的补方勉强对症。”
“嗯。”褚阳低低应了声,拿过一旁的银面具,撑着身子站起来,因身上无力,脚下不稳,待她站稳,虽不狼狈,却也显得十分虚弱。
她平静地道:“景行乃百道之最,药方自也然是世上最佳,我的确没见过这么有用的药。”
“是吗……”云中君似是叹息一声,垂首束起袖子,“你在哪儿驻军?”
褚阳侧首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蹙眉,边向东南方向走,边问:“殷朔凶险,你何必在此停留?”
云中君白袍抚过浅草,无声跟上,一时没有回答。
褚阳走得端正、也很慢,她拿着银面具,清瘦的背影在远处火光投来的赤色中斑驳,却仍显得气势肃穆。
他感到喉间像被什么东西阻塞,褚阳和他之间像隔着无形的熊熊烈火,让他无法近前。
不愿吗?
或许确实不愿从此陌路而行,但或许更不愿的,是见她处万人之上、游离于乾坤之外,茕茕孤立,而他却只是那在万人之中、乾坤之内,只能被她俯视的人。
“你向哪儿去?”他蜷了蜷手掌,出声问道。
褚阳遥遥一指,答得自若:“去找我那支——还不知是死是活的医队,迟恐生变。”
云中君轻步上前,将手缓缓放在褚阳的肩上,眸中含光:“我背你。”
等褚阳将臂环在云中君肩上时,尚有些怔愣。隔着缁衣和素袍,她感到了云中君的体温,虽然温暖,她却感觉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中央空调,身上又寒又暖。
云中君走得稳,白袖轻快地飘在褚阳的膝上,时不时光风剑的剑鞘也划过,褚阳合上眼睛,撑着后颈不让面颊贴上他的发。
风吹得轻,遍地的火光远离了,他们向星光而去。
云中君听着背上的人轻缓的呼吸,低声问:“你昏迷时说的……话,用的是你以前用的语言吗?”
褚阳怔了片刻,道:“什么话?”
云中君想如实将她的发音还原,却感到喉中有些烫,他还是回答道:“劳……德微克,派奇。”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火海中莫须有的问答,她下意识地又说了一遍这个名字:“Ludwig Patzig……大提琴手。”
大提琴手?一种琴的琴手?云中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即刻记下了这个名称,他希望褚阳解释一些、多说一些,可他没有说话。
但褚阳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她继续道:“大提琴,弦乐。以金属为弦,木为腔身,马尾为弓,其声沉、厚、宛。大提琴手,即以奏此琴为业者。”
“Patzig是奥地利人,名字用的是他祖国的语言,英语是那里的通用语言,我学习时时常用到,而我的国家有自己的语言,传承五千多年,我用了十七年,虽然……”
褚阳的话未说尽,“虽然”二字已轻下去。云中君只考虑着她话中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又意识到这是个人名,心中竟有些茫然——褚阳她说出这个人名时的语气,亲切得陌生。
“你挂怀这个人吗?”
等他后悔时,这句话已经问出来了。
“我只听过他演奏而已。”褚阳答得平静。
几丝愉悦缚住云中君的身体,他不自觉松了松手,褚阳还没来得及稳住自己,他反应过来,拉住了她,侧首低声道:“抱歉。”
褚阳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用极低的气声唱起那个旋律:“Re Sol Re sol Mi Re Do Mi Si Do Re Do Re……”
数年过去,她仍然记得那座燃烧的城池,被关押的感染者四处逃窜,有的老人和孩子被抛弃,也有的一起吊在房梁上,疯乞儿拾起地上掉落的珠宝,又被别人打断手脚。而她没有人、没有药,她没有能力再救下一个人了。
数年过去……
不多时,褚阳便在溪岸见到了那个紧绷的医队,云中君将她放下来,医队队员见到褚阳,便激动地相互通传,但因总督身边有个人一袭白衣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紧张惶恐、不敢近前。
“总督!”甄队即刻上前来,“医队人数齐全,请总督示下!”
“东行,直道回昶城。”
“直道……?”甄队微讶,却将这句低声的疑问吞下,干脆地应道,“是!”
褚阳向医队众人走去,倾手而指:“这位是我的故交,云仙师。仙师出入多有不便,你们在城内城外,切勿与旁人提起。”
此言一出,医队才放松下来,快速收拾好行装,颤着手脚地踏上归途。
劫后余生的喜悦、举目晦涩的迷茫、思亲怀乡的苦楚,在见到厚实的昶城城墙时,都化作了食欲和困倦。
走过黑洞洞的城郭,有一个人在前身姿萧疏,似已等候多时。
等在近前,确是易了容的闻人铭。
遥遥看到一黑一白的两人走来,闻人铭便已猜到是云中君来了,勉强抹去心头那一些不悦,他眼神略过了褚阳,淡笑地问云中君:“您不妨直言,来盟军中有何贵干?”
这倒有些咄咄逼人了,只是云中君仍旧一副平和样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圣存,不为乱亡。褚阳性命有危,我来送药。”
闻人铭又看了看褚阳,见她微微摇头,心中已明白,又问:“药即送到,云掌门何时回山?”
“药虽到,褚阳之命多变,药不得救者十之七八。”云中君看着闻人铭,露出了一丝极淡笑意,带着微妙的傲岸,“故归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