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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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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澜几乎是瞬间便清醒过来。
回首,转身,拔腿,跑!
跑!
若不想死,就赶紧跑!
她不怕猛禽凶兽,不惧无人荒野,甚至对上刀枪剑戟,亦有底气一拼。
因为她知道,所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皆存于人心。
可……这他妈是天灾啊!
万顷满,百川浮,不过眨眼。
凌澜这一路奔波,体力已是耗费了大半,又经此变故,行动间已有些力不从心。
所有从容,不过是苦苦支撑罢了。
她咬着牙,继续向上攀爬。
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哪怕距离遥远,地形曲折,迟早也会席卷到他们脚下。
时间……不多了。
她忍着身体不适,扭头看了眼身后被她死死拽上石崖的岳沉钟,他虽也爬得缓慢,偶尔与她目光相接,眼神立马变得凶狠,欲剥了她皮似的,可步履还算轻松。
凌澜心下微安,转回头去。
不是她刻意报复,更不是她疯了要拉人陪葬,变故突发,若顺着谷口方向跑,怕是用不了三两分钟,就会被无情的洪水淹没,粉身碎骨。
他们只有努力向高处攀爬,寻找新的落脚点,才或许能争得……一线生机。
凌澜一步步,一点点艰难地爬到高处,猛然间,她眸光一闪。
在不远处的石崖上,似乎有一个山洞,洞口处有凌乱的树枝草木遮掩,若不靠近,极难发觉。
风吹过,带来冰凉的雨滴和兽类般的腥臭味。
可凌澜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的双腿已隐隐作痛,每一次挪动都疼得她一颤,甚至胸口也似乎痛了起来,再拖下去,就要……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平日里她几次跃动的高度,这一刻,却仿佛天堑。
她感觉自己像是踩在刀尖上。
……
终于挪动到了离洞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凌澜心下欢喜,如同死里逃生,只想放声大笑几声,喉咙滚动了几下,却发现只微微扯动了嘴角。
脚下蹬住一块凸出的山岩,借力向上升起,她的左手已稳稳地抓住了穴口边缘!
山岩边缘锋利,粗糙的岩面磨砺着她的手掌,指尖被划破,有血渗出来。
就在凌澜正待脚下用力,一鼓作气跃入山洞时,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抹惊慌失措的人影,耳中同时撞入一声尖叫――岳沉钟脚下一个不慎,上半身竟已是落入山崖之外!
远处滚滚洪水已绕过山弯,呼啸而来。
……
“啪!”
此起彼伏的震天呼噜中突然混入了一声细微的开裂声,在嘈杂的房间里极不引人注意,很快便被又接连响起的打呼声掩盖了过去。
灰蒙蒙的天色阴沉,依稀照亮老者同样沉重的脸色。
他缓缓向桌上的龟壳伸出手,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惯用龟壳卜测,哪怕在如今,时人已多不屑用此,换了更轻便简易的桃木、卦签,他却从未跟随。
他愿意相信那些最古老的生灵,那些沉默在岁月里饱经风沙的纹路,温润骸骨沉淀下的历史的厚重。
这个龟壳伴他数十载,只开裂过两次。
一次是六年前生死之际,让他唤醒小七的警示。
一次,在今日。
老者沉默阖眼,一向直似青松的脊梁如同被积雪压枝,微微佝偻的弧度。
六载岁月,弹指一挥间。他看着那个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幼童一日日长成少年模样,好似竹笋抽节,挺拔如潇洒青竹,心底应是欣慰而骄傲的。
可他依旧无法忘记那对爱子情深的夫妻含泪将其交予自己时的祈求与不舍。
他终也不负所托,救回一命。看似皆大欢喜,各偿所愿,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挟恩求报,为己之私罢了。
他们为子生,而他,则为传承。
老者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些动容,手掌捏紧,复又松开来,数回挣扎。
他半生惊惧,半生平淡,半生为卦术所牵,不惧人世苦难,几回波澜,只唯独敬畏天地因果。
而如今,他却要安坐于室,亲眼看着那个被自己救回的孩子陷入危难,一步步踏入泥沼深渊。
他轻轻喟叹,不知怎的,又想起曾经自己闲来无事,诧异测得的那孩子半明半暗的命盘。
玄妙天意,从来难测。
……
那厢凌澜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若是长鞭那侧那人若是再重一些,今天怕是就要交代在这了。
没错。
电光火石间,她又双叒叕救了他一条狗命。
……果然上苍安排她修习鞭法是有原因的。
“抓稳!”凌澜朝下面摇摇欲坠的身影大喝一声。
岳沉钟一张小脸已被刚刚的变故吓得煞白,完美诠释了面无血色到底是怎么一副鬼样子。浑沌中只听到一声厉喝,如同霹雳般穿透耳膜,直达天灵盖。
在脑袋里发出一声轰鸣。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灵台顿时一片清明,猛地清醒过来。
岳沉钟看着下面飞速上涨的水位,自进谷来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凌澜死死攥着手里鞭柄,进退维谷间,不经意听到下面有细碎的抽泣声传来。
岳沉钟在哭。
空荡诡谲的山谷,呼啸而来的巨浪,陡峭高耸的绝壁,孩童稚嫩的哭声绝望而冰冷。
一对小小的身影一上一下地悬空挂在峭壁上,摇摇欲坠。
凌澜左手抓着山岩,右手执鞭,脚下只虚虚有个着力点,每一秒都在透支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岳沉钟能哭闹,能叫喊,能肆无忌惮地释放恐惧,她却不能。
被山岩划破的指尖渗出血来,又被滴落的雨点稀释成淡淡的粉色,缓缓顺着山崖流下。
她环视这一切,目光沉重而悲哀。
……已是绝境。
上辈子她自幼体弱多病,虽也跟随过伙伴嬉戏,可也是处处小心翼翼,却没想到重活一世,竟以一副垂危之躯拜入师门……在曾经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像普通孩童般肆意欢笑,奔腾跳跃在山林间。
那是童年掩于口,藏于心,独她一人知晓的遗憾岁月。
她近乎痴迷地沉溺于这些早已不合她年龄的游戏,好似捧着一个易碎的梦境。就像,就像在……弥补当年那双艳羡盯着别人的眼睛。
右手由于长时间用力,逐渐变得麻木。
旁人都道她天赋异禀,是练功的好苗子,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每日凌晨露水打湿在身上的冰凉和夜的黑沉。
她生性自由懒散,不爱拘束,做事多半途而废。可她这一世却数年如一日地修习武艺,未曾有过一天懈怠。
不是因为有多少成为举世高手的执念,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命运无常,天生不足。
不甘心无能为力,让年迈双亲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
不甘心……梦回千百度,依旧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心似枯木。
……哪怕如飞蛾扑火,蜉蝣一掠,她亦想轰轰烈烈在这人世间,走它一回。
凌澜忽觉心底一轻,仿佛从那一刻起,什么自重生来一直沉甸甸压在灵魂上的东西烟消云散,随风而逝。
在所有气力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她勾了勾唇角,轻轻启唇――
……
岳沉钟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手中的救命稻草绷成一条线,年幼的他因恐惧而放声大哭,从未感觉到死亡竟离他如此近过。
他甚至感觉到已经有水花在舔舐他的脚跟。
可他心里却清楚,那人已尽了全力。坚持到此刻还不放手,已是他对他最后的怜悯与宽容。
雨水落进嘴里,带着错觉般的腥气,微咸的铁锈味道。
他想让他放手,赶紧自己滚,可话到嘴边,只是干干地张了张嘴。
人,终究还是怕死。
他想逞一次英雄,却又害怕他真的放手……他不敢赌。
不过还好,上面那人在咬牙苦撑,丝毫看不出想要松手的痕迹。
他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下去。
手中的鞭身依旧牢固,而他却在一寸寸下滑。
那人……终究还是放手了。
这个念头如同魔障般充斥在脑海里,扎了根一般顽固。
他蓦然抬首,想大声质问,却发现自己有个屁的资格。谁都只有一条命,救他是情分,不救是本分。
绝望中,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腮边,他看到那人微微一笑,仿佛此刻不是身处两难之境,而是某个静谧安宁的午后,手执书卷忽被唤名,回首抬眸一弯唇,眼里有星光。
一瞬天穹满,一霎山门关。
像一刹那了悟,又像放下执念后的参透,带着惯往的从容潇洒,那些他的求而不得。
那是岳沉钟尚还鲜亮的记忆里,第一次对美丑有了划分。
而后他听到那人说了什么,条件反射性地抓紧手中物。
紧接着,天地颠倒。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慌忙伸出手,只擦过了那人微长柔软的发梢。
他被狠狠甩在了石洞坚硬的地上,一声闷哼,却看都不看一眼,疯了一样地跑出去,趴跪在边缘向下望去——
除了奔涌不尽的洪水,空无一物,就像刚刚那一霎那,有人用命换来的决绝。
他呆呆地跪在那里,看到膝下一片暗红的痕迹,隐约可见几个纤细指痕。
宛如一刹明光贯穿脑海,他猛然想起之前落入口中带着微微铁锈味的雨水……那人惊心动魄的一笑……
顿时心房一颤。
他终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宛如受伤的幼兽发出尖利悲鸣——
“凌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