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李子白

4、4

　　19

　　少年在小岛附近的海域里游了很久。

　　他没有腿，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连离开海滩都十分困难，只能待在海里遥遥望着一片寂静的小岛。一边告诉自己：他喝了你的血，不会有事的。一边却又忍不住感到焦躁不安。

　　他想起海盗曾经说过的话，一头扎进水里游了起来，心情却依旧沉闷，不见半点好转。

　　他怏怏不乐地回了海边礁石群里的洞穴，沉睡的海龟被他的动静吵醒，动作迟缓地扭过头去看他。他摸摸海龟粗壮的大腿，眼里带着艳羡：“你有四条腿，真好。”

　　他坐上海龟的背，望着自己的尾巴发呆。身下的海龟忽然动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你要带我去哪？”

　　海龟迈着笨重的步子，缓慢又稳重地在礁石间穿梭，当看到岛上的建筑时，少年的心情抑制不住的兴奋起来，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你要带我去见他吗？”

　　海龟的脑袋随着行走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像是在点头。它似乎对岛上的路很熟悉，不需要任何指引就能熟练地穿过小路和草丛，抄最近的路往唯一亮着灯的地方爬去。

　　海盗的住所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几道人声，估计正在进行紧张的治疗工作。少年满心激动，措不及防摔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到了住所门前的阶梯。

　　海龟爬回他身边，看上去有些抱歉，少年感激地抱了抱它：“没事，这次我会小心的。”

　　然而只是多上了几级阶梯，就又滚了下去。

　　少年的心情瞬间凉了下来，他看着面前区区几十级的阶梯，第一次发现这段路原来是如此的漫长。

　　“再试一次，这次我抓住你的壳。”

　　这一次是连鱼带龟一起滚了下来。

　　少年躺在地上，仰面看天。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出来，争先恐后地变成一颗颗小小的珍珠，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岛上的夜晚很是静谧，他只要扯着喉咙喊上几声，里头的人就会被惊动，出来探查情况。

　　他却只是起身把地上的珍珠一颗一颗拾起来，手心几乎要盛不下了。对海龟说：“我们回去吧。”

　　海龟把脖子伸得老长，蹭了蹭他湿凉的脸。

　　20

　　天亮之后海盗去找了少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手臂上缠着绷带。

　　按理说他伤到了腿，腰腹也被捅了两刀，又在海水里泡了半天，不躺上十天半个月根本下不了地。然而他此刻却精神得很，轻易便趁着看护的手下不注意溜了出去。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给我喝了你的血？”

　　“对啊，”一直木着脸的少年忽然轻轻笑了：“听说能让人长生不老。很多很多年以后，你的朋友都老得掉牙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

　　“相识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只有你还是这副模样。”

　　海盗闻言一愣，拽过他的手腕，抚着那处光滑的皮肤，好一会儿才问：“疼吗？”

　　少年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海盗一惊，慌忙伸手去擦，发现它们通通十分规矩地变成珍珠掉进水里，更加手足无措了。

　　“怎么了？很疼吗？”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表情看上去比他更无措，但一开口就是就是控制不住的抽噎：“我刚刚说的你听不懂吗？”

　　孤独对于人类而言，一直都是很可怕的事。

　　“听到了。”海盗一脸懵：“我觉得长生也挺好的。”

　　他顿了顿，好半天才说：“那样就可以一直保护你了。”

　　少年没忍住打了个哭嗝，讶异地看着他。

　　原来他听到了。

　　听到了自己游到精疲力尽时委屈又毫无意义的埋怨：“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说什么保护我！”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少年傻愣愣的样子让他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嘴角，他慢慢地靠近少年的脸，抵上对方的额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作出保证：“为了能够保护你，我会尽量保护好自己的。”

　　少年笑起来，眼里还含着泪：“我骗你的，想长生不老哪有这么容易。”

　　海盗叹了口气，亲上他的鼻尖：“你就可劲欺负我吧。”

　　21

　　少年正式住进了海盗的大房子里。

　　海盗兴奋得不行，把池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又推来一个挂满衣服的衣架，少年看见衣架上清一色的上衣，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穿上后都会变得湿漉漉的，又丑又狼狈，为什么还要准备这么多？”

　　海盗反驳：“哪个眼瞎的敢说你丑？你要是丑我和猪就没什么两样了。”

　　少年嘲讽他：“你本来就和猪很像。”

　　当他把做好的代步车推出来时，少年又不说话了。

　　那小车并不特别精致，但还算体面，和轮椅有一点像，坐在上面的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移动。

　　少年心动极了，海盗却非要他说两句好听的才肯将车给他。他把尾巴甩了又甩，怎么也想不出来什么才算是“好听的”，只能尽量放软声音叫海盗的名字。

　　海盗被他叫得心花怒放，贪心地想要多逗弄他一会儿，被他恼羞成怒地泼了满头的水才上前抱起他，放到车上，拿过一条绸子盖住他的尾巴，推着车往外边走。

　　少年对这辆车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下了阶梯到了平坦的地方就执意要求自己来。海盗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叮嘱了两句，回房换衣服去了。

　　少年推着车在附近兜兜转转，虽然累得直喘气但依旧兴致高昂。直到有人来了才停下有些疯狂的动作假装在看周围的风景。

　　来的人是上次遇到过的蒙面男人，看了一眼后就从另一边的小路走了。等到海盗出来，他连忙凑上去问：“我这样很奇怪吗？刚才有个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海盗也纳闷：“不会啊，你碰着谁了？”

　　“蒙着面的那个，他没进去，从那边走了。”

　　海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条通往一片荒芜的土地的小道，平时没什么人走。

　　“我有让人去那边做什么吗？”最近意外频发，对于一些心血来潮的想法，他还真记不真切了。

　　“连自己家里的事都能忘，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要照顾好你。”

　　少年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他张开嘴，作势要咬那只摸上自己的脸的手。

　　这个动作很幼稚，有些像冲动易怒的小动物。但他担心，若自己不这么做，会忍不住像面前的人一样傻笑起来。
　　22

　　借助厨子外出采购的契机，海盗带着少年溜上了低调的采购船，到了一个沿海小镇。

　　少年坐在车子上，尾巴用一块湿润的毯子盖着，上身换了件干燥的杏色衬衫，鱼鳍状的耳朵被长发遮盖住，头发上掩人耳目般挂了一些饰品。

　　他看起来仿佛真的是个有隐疾的小王子。

　　——如果他身下的车子能再精致一点的话。

　　小镇上人来人往，商铺林立，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所处可见，一派繁荣景象。

　　海盗穿得朴素，一路推着少年沿街游览，姿态像是一个卑微的仆人，神色却是亲近温和的。他高大的身材和硬朗的面容引来了路人的频频侧目。

　　一开始少年眼里只有小镇上的景色，对于这个从未涉足过的、和故乡截然不同的小镇，他表现得十分好奇。但当他注意到路人若有似无的窥探的目光时，注意力便完全从街道上移开，略带敌意地回视每一个打量他们的路人，却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

　　“为什么总有人看你？”少年有些不满。

　　“为什么不是在看你呢？我可比你寒碜多了。”

　　若他像平常那样有些自恋地吹嘘自己的“魅力”，少年还能损他两句，但他如此贬低自己，反倒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就答：“谁敢说你不好。”

　　换来他得意的笑。

　　“谁都能觉得我寒碜，只要你不嫌弃就够了。”

　　岛上的植物种类有限，能作调料的更少。即便厨子拥有再精湛的厨艺，翻来覆去做的都是那些味道。这个商业繁荣的小镇就不一样了，街道两边全是各具特色的美食，少年看得眼花缭乱，这个尝一点，那个吃两口，眼睛还盯着商人手里的半成品。

　　他吃了一路，不见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然而大部分食物都只是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借着转战别的美食。

　　“这个好辣。”

　　少年被一串烤鱿鱼辣得嘴唇殷红眼眶潮湿，担心眼泪掉下来的同时又觉得这简直是世间美味。正想让海盗也尝一口，却发现他一手搭在车子上，另一只手拿满了小吃，没有多余的手可以用来接鱿鱼串了。

　　少年尽可能地把手举高往他脸上凑，他弯下腰靠近，略过鱿鱼串，径直凑到少年面前，在那泛着水光的唇上亲了一口。

　　然后贼兮兮地笑：“不辣。”

　　少年差点把烤鱿鱼摔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