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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结局下(已修) ...


  •   晚芸是在第二日醒来的。她醒来后,并没有马上去找罗浮,虽然第一个想到是她的脸。晚芸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使劲地来回搓弄,直到鼻梁发疼,直到有些喘不过气,这才万无一失地确定一切不是一场梦。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常常在梦境与真实的边缘游走。她偏头去盯床铺对面的墙壁。她没有哭,她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然而除了眉骨有被绳勒住的疼痛和发苦的舌苔外,什么也没有。晚芸口腔内就像含了一块化了的铁片。

      房主在后面的小破屋里用他那破锣嗓子拼了命地喊她和罗浮的名字,说馒头屑都嚼成毛线球了,就想喝些热水茶。“哎哟,救救命哟,我想喝白茅根煮水!”喝个屁,自己拄拐啊。晚芸想反击一句,但嗓子如夹老鼠的铁板,话头话尾全黏住了,彻彻底底的有心无力。

      晚芸想罗浮应该就在附近,但她没回应,自己也没必要搭理。而后一阵,她听见后面的屋子开门的动静,知道是罗浮去了。

      墙面的那种间青间白色,让晚芸想到荒草萋萋的坟堆。墙面上黑色的,奇形怪状的斑驳,八成就是一些昆虫被鞋底拍死在墙上的遗骸。有尸体,有荒苔,往好处想,这不是坟堆,这是一面拥挤,微缩的乱葬岗。

      晚芸忍不住嘲笑了一番。我会比它们好些,我应当死有定所。我的胳膊和腿都在。晚芸躺在床上,目光在墙壁上胡乱地转,她看向顶端:苔藓如一个饱满的半桃黏在上面。老者言,头白可种桃,如今是头黑可种绿桃。都是吉兆。但她的眼只晶亮了一小会儿,就在水池里游泳了。

      晚芸决定起身,脚意外地没有很麻,想必是罗浮替她按摩过。而墙面的青苔薄薄短短一层,也铁定是由罗浮用刀片齐齐整整地刮过。她是对的,没人喜欢在家里的墙壁上留下青苔这种东西,它大张旗鼓地昭示过度潮湿,肮脏,没有光照,还有主人的怠惰。以前家里的外墙角或内墙根处但凡出了点绿色的碎沫,娘就会气得跺脚,爹则事不关己,慢慢悠悠地凑头去看,然后扭头对晚芸说啥事也没有,墙没裂。在爹说啥事也没有的时候,娘已经拿着菜刀过来了,顺道无情地将爹往旁一推,怒气冲冲地说,别影响我做活。

      然后一块一块的苔藓皮就随着厨余一起混进猪的饲料里。

      苔这东西,在晚芸的记忆里,没有那么丑陋。她爬上过废弃的小楼。只有她一人。因连楼梯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状,一踩上骨头嘎嘣脆得响,她还不得不搬架梯子来。现在她爬进罗府的手艺,都是当年的童子功。小楼里的灰尘铺天盖地,风一吹,形成各种旋儿在空中。楼面暗沉,屋顶已腐朽完毕,碎裂的瓦落在二楼上。二楼地板的缝隙极大。晚芸也怕摔下去,于是只能跪在上面双手轻轻撑住地。

      残瓦上是弧状的青苔,很像无数人染了色的睫毛。

      晚芸心情好时,会觉得这一层,那一层,遍布整个二楼的青苔都是弯月褪下的陈皮。月亮是黄色的,但是什么东西在变得无用后不会变质呢。

      她当年觉得很美。悬空感,墨绿感,荒凉感。一切的一切。

      晚芸缓缓地走过去,她脚底像踩了棉花,她察觉到今日外头阴气沉沉,阴得仿佛是掉金漆的佛像脸。佛像都是草梗和灰泥堆的,不会有人不知道吧?她的手触上墙壁。墙顶上落下一滴混浊的水,水珠划过被刀收割过的苔藓,一路放大着灰绿,一直留到她的指缝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苔,似乎非要看出什么神秘不可。“要下雨了,而屋顶还是漏的。”晚芸最后一无所成地仰头看着那个硕大的缺口,“不过,这样也好,该来的总会来。”

      那时罗浮正在厨房里生火熬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生起火来,搞不清水量多少,只能伺好时机,一点一点加进去。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但搅动一番滚烫的瓮,没有发现褐黄色的米粒,“奇怪了。”罗浮喃喃低语,“哪里出错了。”

      “你的鞋面溅上火星了嗷。”晚芸从罗浮肩膀那探头下去看,笑嘻嘻的。

      “啊!”罗浮叫了一声,立马跺脚。火星在小风中旋即熄灭,只在鞋子布面的青莲绣花上留下几点焦黑,像几只死掉的小蚂蚁。

      “你什么时候醒的?”罗浮脸激动得通红。

      “刚刚。”晚芸吸吸鼻子,“我怎么还闻到一股药味。”说罢,转脚朝厨房那头看。

      罗浮又手忙脚乱地跑在她前头,“差点忘了!药还在炉上呢。”

      晚芸看着罗浮手忙脚乱,甚至直接抓起手柄,吓了一跳,吼道,“烫啊。”

      罗浮果然被烫得一激灵,忙摸住自己的耳垂。

      晚芸顺手逮了个湿抹布,将药壶从火炉上拎起来。

      “我的脑子真是养鱼来着。”罗浮懊恼地拍拍头,扭头又冲晚芸笑,“我晃晃脑袋,都是鱼拍两岸的声音。”

      在过滤药渣时,晚芸随意问了一嘴,“怎么还有参须,我得了什么病,要这么好的药?”

      罗浮身形一顿,显然讳莫如深,“身子虚,总得吃点好的补药。”她不看晚芸,只看着药汤从壶嘴里流出。

      “可我总觉得这些都像是在吊命时,才喝的药。”晚芸嘟嘟囔囔。

      “别乱说。”罗浮起身,将药渣往门外倒。

      晚芸看着罗浮的背影,认为她可能哭了。

      她们打算在窟窿下搁一个木盆积雨。

      二人站在窟窿下反复打量,也环视了几圈周边,实在没有任何储水的容器。

      “那我们得时时刻刻盯着了,不然盆满了,我们也不知道,届时就要遭殃了。”

      “我来盯着吧。”罗浮自高奋勇,“我睡眠浅,容易醒,又不容易睡着。听说是很大的雨,粗雨打在硬瓦上,我八成本来就睡不好的。”

      “必须轮流才行,不然你会被累死。”

      “不要,你去休息,我可以的。”罗浮不依。

      “罗浮,我到底是怎么就病了呢。明明应该是我照顾你的,怎么一夜就变成了你照顾我?”在罗浮去柴房找盆时,晚芸突然问。

      “我们是彼此扶持的,谁生病了就照顾谁。今天你生病,可能明天我就病了。”

      “那我是生了什么病?”晚芸试探着询问。

      罗浮不答,蹲身摸了摸木盆底,顾左右而言其它,自言自语一般,“我觉得这个盆会漏水,它的缝是开的。”

      “你要上街新买一个吗?”

      “嗯。”罗浮点头,“顺道找一找有没有修瓦师傅。也不知怎么回事,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不明白这里的人,是不是屋瓦从来不破。”

      “也许别人只是觉得我们来路不正,不肯给我们修罢了。”晚芸捂嘴咳嗽了一声,“常梁周边有二十四个小镇小村,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这里。要是我身体好些,我们现在就可以再走远一些了。”晚芸满怀歉意地看着罗浮,“对不起。”

      罗浮避开晚芸的眼,只站起身说,你在这里等我。她说这话时,语气那么飘忽不定。

      罗浮一去去了半个时辰。

      晚芸洗净碗筷后,手掌湿冷,无所事事地站在水槽边发了一会呆。她脑中空无一物,回到卧房也是发呆,出去散散也是发呆,她情愿一动也不动地发呆。她蹲在石槽边儿,双手抓住石头边缘。她以前家里也有这样很原始的水槽,夜里会有蛞蝓爬上来,不会很多,大概四五只。她年少无知,摸黑摸到过一只,那恶心粘腻的触感,吓得她喉咙发紧,赶忙转身跑去厨房抓了一大把盐,如下雪一样撒了上去。娘痛骂她败家。盐杀蛞蝓,鞋底也能,为什么要浪费辛苦挣钱买的盐。

      娘是真的生了气。

      娘,我错了。我真的不敢了。

      晚芸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她抓住石槽边,仿佛又看到了娘在面前。她垂下头,再次向娘为当年的事情道歉。她的眼泪如珠子一样滚落。

      她早就知道一切的阴谋,一切肮脏,迷信的污秽东西。她想过抗争,比如说拒不喝周府每日从不缺席的那口茶。但他们会在夜里用筷子撬开她的嘴,一股脑全灌进去。她的手脚被布条绑着,眼上蒙着布,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春花说,“明日起来可怎么办?不会闹事吗?”“别担心,待会儿再灌点安神散,明天什么也不记得了。”晚芸确实对夜里的挣扎记不太清了,很多都是带刺的碎片,一想便脑疼,但她口腔有一颗松动的后牙,她就知道一切不是梦。

      敲门声响了很久,晚芸才反应过来,立即抹净眼泪。但开门后,不是罗浮,是房主。他拄着拐来看晚芸。

      “听罗浮说,你病了。”他咧嘴笑。

      “是啊。”晚芸不冷不热,“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看望我?我听你在床上瞎嚷嚷,还以为你废了。”

      “你看你这人,就是脸皮贼厚,讲话贼难听。”房主晃了晃手上包住的小果子,“幸好你妹妹给我做了根拐,这不我才能过来看看你。”

      晚芸解绳子一看,是一些甜梨,“哟,下血本了。”

      房主进门后,相当熟稔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哎呦,好久没来坐坐了,你们上一个租户是个抠门精,从来没请我过来坐坐。”

      晚芸觉得他好像意外地很开心。

      “我偷偷跟你讲些事。”房主神神秘秘,拿手挡住嘴,“我以前一个主顾说明日为了答谢我,会送我常梁一家闹市里的铺子,你们在常梁待过,给我说说,做什么生意好。”

      “主顾?你有啥主顾?你不是打流的吗?”

      “放屁!我可是有正经买卖的。”

      “什么买卖?”

      “一种跟茉莉花很像的草药罢了。”房主眼神闪避,“没什么好说的。”

      “草药?是毒药吧。”

      “你怎么知道?”

      “瞎猜的。”晚芸摆摆手。

      “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房主顿时紧张了。

      “没。”晚芸摇头。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卖这种毒草会遭报应,但我觉得那林子里,蚂蝗那么猖狂,我都没中过招,要是有报应早就死了。”房主挺挺肚子,“你知道吧,要是蚂蝗进了身体里,肚子会肿得像个孕妇。但我好着呢。虽说这种毒草跟茉莉花几乎一模一样,很容易被人拿来给仇家下毒,但是关我啥事呢,我又不想害人。”

      “这种因果循环,哪里能说清。你还是接着说,那主顾长什么样吧?”晚芸不想谈这个话题。

      “高大英俊,一看就是贵人呐。”房主语气夸张,“那可真叫一个俊!可惜啊可惜,是个独臂的。不过我从前去常梁做买卖时,从没见过他。这个男人说,我的主顾和他家关系近。他只是来这边接人回家,顺道替我的主顾答谢我的,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应该是真的吧,他没必要骗你。”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说了应该吗?应该就是猜,不保真。”

      “那你说,我该不该去常梁呢?”房主摩挲着下巴,“在这里呆久了,还怪舍不得的。”

      “舍不得个屁,赶紧逃命吧。”晚芸白了他一眼,“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吗?”

      罗浮回来时,一左一右拎了两个木桶。晚芸看她眼皮红肿,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罗浮一面卷起袖子,一面开始用冲水洗盆,絮絮叨叨地讲很多话。

      “我只找到了一家杂货铺子买木盆,那铺子藏得深,躲在一些米粉粮油店里,连招牌也没有,想来是开了很多年,也许比我们都年长些。这里的木匠师傅回老家去了。铺子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盆,但是里头养了掌柜钓来的小鲫鱼。要是只养了一小只,也不是不能接受它的腥味,但是盆子里,足足养了几百条,且都是些小鱼仔,它们挤得都翻肚皮了,密集得就像鱼鳞本身一样。所以我只能买了两个小盆。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大雨。”

      罗浮摸着粗糙的盆边缘,自顾自地说,“要是盆是方的就好,我们可以可以把两个木盆紧紧贴在一起。”

      “罗浮?”晚芸靠在门边喊她的名字。罗浮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讲了一长串,晚芸一个字也没听清。

      罗浮登时一个激灵,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你在怕什么啊?”晚芸笑道,“怎么这样胆战心惊的。”

      “没有啊。”罗浮也扯着嘴角笑,“可能是因为今天在路上也被人莫名叫住,说我衣领上粘了皂角。怪尴尬的。我洗衣裳时太不注意了。”

      晚芸发现今天的罗浮并不健谈,一回来便说的那段话,想必是在路上演练了许久的,所以才那么流畅,快速。

      吃过夜饭后,晚芸觉得头晕脑胀,先回房休息。罗浮收拾桌子,清洗餐碗,做完了一切简易的活后,就搬了个竹椅坐在门边发呆。晚芸不知何时醒来,看到罗浮在灯笼下的背影,就像烛台冒出的一阵烟。她脑后的长发被风卷起,像雾一样扬起来。晚芸想起身喊她早点休息,刚翻个身,眼前混沌一片,又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罗浮热情地喊她吃早饭。

      晚芸到大堂,发现有豆浆和牛肉片。“你去菜场了吗?”晚芸问。

      “嗯。”罗浮笑着。

      “你是不是很早就醒了?”晚芸夹了一片牛肉。

      “……没有,只比你早一点点。”罗浮又夹了一块到晚芸碗里,“听说卖的很好,应该味道不差。”

      “我看你,怎么好像一晚上没睡一样。”晚芸囫囵吞了一片,顿时麻香了整个舌头,“嗯,好吃。”

      罗浮摸摸自己的脸,讪讪地说,“没有吧。觉得好吃,就多吃些。”罗浮将盘子往她那边推。

      之后一连好几天,罗浮在晚芸睡下后,都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让风吹凉她的头发。她只有一盏灰扑扑的灯笼陪着她。

      晚芸总能在第二天看见她手腕上有红色的,细细的伤口。

      “你怎么了?”晚芸抓过她的手。

      罗浮往后躲,“我没事,就是被柴划伤了。”

      “那你怎么不找大夫呢。”晚芸有些急。

      “都是小伤口,找什么大夫啊。”罗浮很紧张。

      晚芸当即摔下筷子,一个人进卧室去了。

      罗浮一个人站在大堂,不知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良久,她从袖带里取出那枚小小的刀片,扔进了屋背后的灌木丛里。

      等吃夜饭时,晚芸又一把按住罗浮的手。

      “我上好药了。”罗浮脸色惨白,“我以后拿柴火会小心一点的。”

      “罗浮,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嗯。”

      “元宵的大火,你觉得陆青辞知道吗?”

      “多半是知道的。夏念虎毒不食子,再怎么恨陆家,也不会对陆青辞下手。”

      “所以他当时不愿救你。”

      罗浮推开晚芸的手,“是的,但我不在乎。而且听说陆大人已经死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里的人也知道常梁死了个大官,你病着,很少出门。”罗浮非要起身刷碗。

      “那你岂不是可以回去了?毕竟陆大人死了,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罗浮停住,欲言又止。

      “如果你想回去,那么最好离我远一点。”晚芸收拢好筷子。

      罗浮的脸又白了一层,“为什么这么说?”

      “陆青辞是喜欢你的。”

      “没有多喜欢。”

      “我知道。他只是现在心里有怨气。他为你失去了一条胳膊,你却始终没有原谅他,反而同我越走越近。”

      “我没有不原谅他。我只是不再喜欢他。”

      “所以他才更恨你。他情愿相信你是因恨他而疏远他,也不愿接受你是不再喜欢他而形同陌路的。所以罗浮,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同我这样亲密,他或许就能原谅你。”

      罗浮看了晚芸良久,她也想了很多,最终眼神一点点灰落,就像明亮的雪花一点点消融,露出贫瘠的底色。灰尘像厚厚的棉花一样盖住所有的光。罗浮背过晚芸,她的身影薄而挺拔。“要落雨了。”她说。天上一道惊雷,蜿蜒曲折的闪电如紫龙金蛇。罗浮没有发怵。她的肩膀也没有发抖,像早就在等待这场大雨。晚芸觉得那雨点有拳头一样大,屋瓦上全是疼痛的哀嚎。山雀从树丛中乍起,宛如溅出的血液。她们的两个小木盆很快就盛满,如春日爆枝的灌木。地面湿漉一片。

      大雨的当夜,罗浮开始低烧不退,但她躲在被子里,坚持不去看大夫,她喃喃地说,“下雨了,我哪里也不想去。雨会弄湿我的鞋底,我还要走很远的路。我只有一双鞋子。”晚芸给她敷好湿巾。罗浮微微一躲,藏到被子里。“你赶快休息吧,别管我了。”罗浮的声音潮潮的。晚芸万念俱灰,“我也管不了你了。”

      罗浮在一片黑暗里沦陷。黑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闷响,炸出银色的光。她在扁平的暗和偶尔一显的光中,看到常梁城的青瓦高楼尖。屋檐下的小楼里,有两个小女孩在交换草蚂蚱。

      晚芸又是昏睡,直到日上三竿。她去到庖厨时,桌案上有一碗凉了的药汤,还有称好的药材。果然,她和罗浮一直都是被监视的。

      从什么时候起呢,估计是从她们跳塘旁异动的草丛开始。罗浮什么也不会,不会劈柴,不会做菜,不会煮饭,那么晚芸病的这些时日,当然是有另外的人做事。晚芸将药倒回药炉里加热,给罗浮送了过去。

      罗浮没在房内,披着件衣服在院子里浇花。

      “土地翻一翻,哪里都很湿润。这样真好,是万物复苏的春天。”罗浮听到晚芸的脚步声。

      “罗浮,喝药,你乖一点。”

      “不喝了,少喝一碗药,病不死。”

      “你这想法不好,都说讳疾忌医是不对的。”

      “我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你当然要在乎,你的余生还很长。”晚芸咳的厉害,转身看向高高的屋顶,“咳咳,我们要不要上楼顶看看。”

      罗浮迟疑了片刻,点头说好。

      “我其实喜欢这样的高处。”罗浮扶着晚芸坐好,“但我总跟娘说,我害怕,害怕高处,害怕火,害怕雷电,其实这些我什么也不怕,我怕的只是娘不关心我。”

      晚芸莞尔一笑,旋即热泪涌上,她抱住自己的膝头,“其实我也一样。”

      “人病了,果然看什么都乏味。”罗浮望向远处鱼鳞般的屋瓦矮房和几十只小船漂泊的长河,以及隐匿在小坡中草色荡漾的水塘。“我能体会到你现在的感受。”

      晚芸将头靠在罗浮的肩上。

      罗浮一抖。

      “别怕。”晚芸说话沉沉地,“我只是头好重,我不会再想跟你一起洗澡。”

      罗浮摇头,“我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

      晚芸轻轻笑了一声,十指紧扣握住罗浮的手,轻声说道,“罗浮,远处有风筝。”

      罗浮看向远空,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的鸟在兜圈飞,“是的,有彩色的燕子,还有长长的蜈蚣。”

      晚芸的身子至这一日后,愈发如山体滑坡。罗浮时时刻刻陪着她,只是偶尔拿着竹竿到院子里赶乌鸦和麻雀。乌鸦和麻雀都是鸟中的精明份子,一味绕着竹竿转,并不飞远。罗浮泄了气,只好摇了最后一圈竹竿,就在这下,罗浮真的不慎捅伤了只笨鸟的翅膀。笨鸟直直坠地后,天上一团浓重的乌云飘来了。

      暴躁的雨点在前些日子还剩了许多,它就像酒楼里涮锅的水,要一把接一把地倾泻。

      罗浮只能进屋,头上的屋瓦开始摇摇欲坠,微弱的光线在跳跃,带瓦的青苔碎片从天而降,绿雨和透明色的雨齐下,像坠亡的小人和它的斗笠。地面的小水坑激越起大大小小的涟漪。原本是局部有水的地面,却以面带点的形式,浸染了整个屋子的泥地。

      她们被迫搬到了另一个群居的大屋子里。是扶桑人告诉她们的。“别看现在雨住了,稍后还会再下的。春天多雷多雨,你们很危险。”罗浮蹙眉,支支吾吾地说,“那大楼能住吗?可不可以有近一些的地方,我们只小住片刻,绝不给人多添麻烦。”晚芸立马摇头,偷偷拍罗浮的手,她知道罗浮是想在扶桑人那里暂住些时日。扶桑人显然也明白罗浮的意思,但他撇过头,说什么家里有矿物,因花多而又多虫,怕对晚芸身体不利。这当然是假话,所以晚芸也说场面话,“哪能去麻烦您,您提醒我们搬离,已经感激不尽了。”

      罗浮先搬床褥过去。

      晚芸看到打叠得歪七扭八的箱笼,觉得好笑又没必要,“罗浮,要不别麻烦了,我们就在这儿呆着吧,至少卧房的天顶没塌。”

      罗浮将爆出的被角掖进箱子里,“晚芸姐姐,让我为你做些事吧。”

      晚芸笑容放松,“但我死定了,不是吗?”

      罗浮好像已接受既定的事实,不再惊慌失措。她扣好锁,箱子里暗下去,她的脸也一样。

      “我先过去整理。”

      晚芸在旧处等罗浮,突然她想到了件事,便挣扎着起来。晚芸想到房主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房主的门从外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晚芸见他墙不高,想翻过去。她站在石头上,能勉强够到沿,她想着只要自己脚上一蹬,臂力一撑,就能用脚尖勾到墙头。但她不能了。她只踮了踮脚,腿肚就肿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是真的摧枯拉朽,百无一用了。

      晚芸钻着狗洞进去。所以当罗浮紧张得舌头打结,问她是不是摔了一跤,摔得衣裳都鼻青脸肿时,她点头说是的。罗浮要去先掀她衣裳。幸好她的膝盖在地面磨蹭了点皮,糊弄过去了。

      房主的床褥歪到地面,庖厨里瓷碗,锅,盆,零零乱乱一地。晚芸想,他这么抠门,即便是收拾家当跑路,也不会舍不得碰坏一个碗。晚芸已不替他悲伤。换个角度想,他也算是跑得够远了,远到永远不会再回来。远到掘地三尺,只能挖出他金蝉脱壳的遗骸。房主和她,和罗浮一样,不慎被牵扯入旁人的命运里,然后就像一粒灰一样被人拂走。

      晚芸她也可以有一些微弱的反抗的。周家不是请了风水大师折定好儿子大婚的良辰吉时吗?她要是心有不甘和怨恨,可以偏不遂他们的心意而死,早早地跳河,早早地拿起剪刀,早早地悬梁上吊。但是不值得。明明可以活一年,为什么提前死掉。她不介意和陌生人葬在一起。人死后,万事皆空,一口气不再上来,爱恨情仇就全烟消云散。她想,她哪怕被烧成一抔灰,放在瓦罐里,给人当面粉用,也不会感到伤悲。人的哀骨形销,只有咽气那一刻而已。这就是她筹钱,非要短暂地逃离周府的原因,虽然知道她还是得回去,但回去时,已不会再感知到任何东西,这才让她有了无限的勇气。

      扶桑人告诉她们的地方是个临时的收容地。两层。墙面乌黑,二楼倒垂着藤草。不是什么舒适惬意的地方。罗浮愣了好久,然后对晚芸说,“我们回常梁吧。”晚芸不答应,“若是回去了,我们还能时时见面吗?”

      楼梯是木制的,已经有了微微的圆弧线,崩得太紧了,再过不久,就会从中间开出木碴花,就像鲜花从花苞里诞生一样。但晚芸怀疑那鼓起的地方是白蚁窝。整栋大楼不日便要溃不成军。

      罗浮背着晚芸一只胳膊,晚芸的脚步很重,“突突突”的。于是从深处某一间阴暗的房里传来怒骂声,“外头人不晓得这里住了很多老太婆哇,走路这么重,是死囚犯?!”“对不起,婆婆,我们打扰您休息了。”罗浮立马替晚芸道歉。晚芸觉得有些幸福,这样感觉我们是融为一体的。我们一起犯错,一起说对不起。

      “晚芸姐姐,你把重量都压在我背上吧。”罗浮提议道。“不用,我就用脚尖踏在阶梯上。”两人调整着步伐。

      这时,从楼上蹿下三四个互相扑打的小孩。他们莽撞,蛮劲大,有“咚咚咚”的脚步和做戏般的尖叫。他们瞟了她们一眼。罗浮没有看他们一眼。一眼都不想看。她的精力全在木板的震颤上,而后她望向起先咒骂她们的那条走廊。空无一声。那个骂人的老太婆好像一下就聋了,只有柔和关切的声音传来,“小娃娃们,你们慢点。”

      原来老太婆的耳朵可没突然耳聋。晚芸辨得是同一人。

      “死老太婆!”骂人的是罗浮。她冲着走廊那边骂,嗓子很大。

      晚芸以为自己有了幻觉,但见罗浮眼眶红湿,确信自己没有听岔。

      她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又在情理之中。人在悲伤时,就会有种种古怪的举动。有些人会咬亲人的手指,咬的嘎吱嘎吱响,有些人会拔自己的头发,然后当稻苗种在地里。晚芸不能想象毛燥的黑发倒在水田里,得有多像凶杀现场。

      晚芸开始不安,罗浮以前从不讲脏话。她害怕罗浮以后也会变成胡言乱语的泼妇。于是晚芸将脸贴向罗浮,“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罗浮一瞬便哭了。

      躺在床铺上,晚芸喝了一碗罗浮端来的汤药后,就开始绵绵长长地做梦。

      她梦见自己在周府后院里,后院有一口苍翠的井。她不知道为什么。

      假罗浮戴着珍珠簪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

      “罗浮,我不会恨你的。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快乐。”假的晚芸穿着周家给的,华贵厚重的真丝琼花裙。

      “我怎么会不快乐。”假罗浮的脸木木的。在梦里,她的脸就像是画里不动的神女。

      “你再也不会碰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

      “但我还有陆青辞,他有锦绣前程,我也会有的。”

      “罗浮,我之前说我在很早前见过你,你还给我一只草蚂蚱,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我那是骗你的。我们之前从没相遇过。我早知道周府收养我的心思不纯。周府里的人只喊我做小夫人,从不喊我小姐。当初第一面,周老爷便说什么八字很衬,说他有个独子,玉树临风,还没成过婚就过世了。我就知我会是什么命运。我每日在府内喝的那碗茶,我也早知是有毒的。我的死期是他们在收养我时就订好了的吧,就为了合他们儿子的良辰吉时。”假晚芸的脸色凄惨,“多荒唐!”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假罗浮没有任何表情。

      “罗浮,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

      “很简单。”假罗浮浅笑,“周家人对你有愧,想为你在常梁找个伙伴,就当作是给你的一点补偿。我为人古怪偏执,没有别的朋友,又是官家小姐,自然是合适的人选。何况……”假罗浮的笑容渐渐凄凉,“我连自己都没法拯救,更没法拯救你,所以我们在一起,多令他们安心。”

      假晚芸在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哀痛。的确,不止是罗浮,她在常梁接触的所有人,小炮仗,春花,陆九澜,陆青辞,没有一个人伸手救她。他们没法救她。小炮仗和春花不能去把毒茉莉换成真茉莉,因为这药草一直藏在周夫人的床头柜里。陆九澜没办法救她,因为他一无所有,还可能毫不知情。至于陆青辞,他连罗浮都救不了。于是他们所有人都采取了最保守的措施,那就是无声无息看着她死去。

      “在我没进周府前?就选好你了,是不是。”假晚芸坚持要问。

      “是。他们起先见我同你走得过近,也想换掉我,但我做了一件事,他们的心就定了。”

      “是诬陷罗显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用那么卑劣粗糙的手段诬陷罗显,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在罗府已是孤立无援,所以会一心一意地替他们办事。”

      “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假罗浮顿了一会儿,似有难言之隐,“好些年前,有所疯人院着了大火,死了许多许多人,但也有人幸存下来,这些年仍旧一直为旧疾所困扰。周府答应我,会救治他们,会帮他们娶妻生子,照顾后代。”

      “周府有这么好?”假晚芸不信。

      “没有。”假罗浮终于噗呲一笑,她突然抹了抹眼睛,好像疲惫不堪,“周府只是答应会给他们一千两银子,至于银子如何处,至于余生如何过,仍旧各自造化。”假罗浮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她来回摸着自己的额头,好像很不知所措,“可笑吧,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我想要弥补错误,却一错再错。我因恨陆青辞对我见死不救,而爱意全消。可如今我也是你人生苦难的看客。赵晩芸,命运纠缠轮回,轮到你恨我了。”

      假晚芸张张嘴,想说的其实有很多。比如罗浮说,周家是对晚芸有愧,才找上她陪伴晚芸的。这一定是假话。周府只是为了掩盖而已。他们教她学没用的琴棋书画,带她去星光熠熠的宴会,只是为了向常梁证明,他们当真是在把晚芸当做小姐养。这样即便她死了,也可光明正大地葬在周家祖坟里。至于葬在什么人旁边,又有什么干系,只要没人挖开看,合葬的男女可以是兄妹,也可以是夫妻。

      她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块鱼形状的冰。她想把它留下。但春天来了,气候越来越暖。她手上的冰块锐减,鱼尾消失了,鳞片变得没有棱了。凉水浸泡得她手指脱皮。她冷得发抖,却还舍不得放手。

      罗浮,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同村有个傻子,同我是跟你和陆青辞一样的关系。但他比陆青辞好,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只是他死了,死在帮我换灯笼的时候。有一辆马车带他去了阎罗殿。罗浮,一切都太巧了,那车马就是你们罗家的。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对我这么好?假罗浮看向她,满眼的不相信。

      因为我注定会死。因为你除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你再也遇不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因为我是你的孤品。

      冰块全部融化。假晚芸一口气说完。

      假罗浮的眼泪哗哗啦地流,但她面孔冷清,就像眼泪是旁人的,只是借她的双眼一用。

      假晚芸心软了,她走上去,想抱抱假罗浮。

      “我不配碰你。”假罗浮退了一步,闭上眼。假晚芸终于看清了她眼内的炙热。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烧得像血一样。

      假罗浮掉身,朝井口走去。

      “罗浮,我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我在常梁也一无所有!”假晚芸突然激动地大喊。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被我牺牲掉。”假罗浮说着这样冷心的话,然后笔直地走到井口。

      她跳了下去。

      假晚芸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口井。这是给假罗浮留的。

      “罗浮!”晚芸在撕心裂肺中醒来。

      一切都是在梦里。然而这梦这样真,晚芸全身大汗淋漓。

      “晚芸姐姐。”罗浮轻轻地用袖口擦掉晚芸额上的热汗,“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

      晚芸单手盖住眼睛。她胸闷,她头疼,她嚎啕大哭。

      扶桑人说的大雨不知何时会降。但墙壁确实常常滴下水来,只是天色晴暖,照得水塘澄亮如水晶。水面纹丝不动,清鱼却在云中游走。靠岸的地方躺着脏黄色的石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成了水塘的发箍,将它圆圆的脑袋紧紧缚住。水一丝丝的银波,像老者的头发,老者的头发拨动着两位年轻姑娘的脸颊。

      罗浮搀扶着晚芸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石头旁生着野生的蒲草和狗尾。野草将她们包围。她们默默坐了许久,不说话,就像在一起呆了一辈子的老人一样。她们吃了顿很丰盛的早饭,往粥里加了燕窝,还有两碟鹿脯。晚芸觉得这是好兆头——罗浮终于要回到她原本的位置了。

      罗浮侧腰捡了块石头,利索地打了个水漂。石子跳了两下,就在塘子的中心落下。她笑着说,“晚芸姐姐,这是你教我的。你看,我学会了,以后还会精进的。”

      晚芸的唇色如抹墙的石灰,她看着跳远石子,仿佛是在找寻她乌黑的眼珠。她浑身震颤了两下,然后缓缓说道:

      “罗浮,我不会恨你的,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快乐。”

      罗浮的眼睛如蒙苇膜,她颤抖地问,“你在说什么?”

      晚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爱恨全消,人生在一片困顿和清明中反复交替。接下来的话,她不想说了。她只拼命地抓住罗浮的手,“但我真的爱你,所以你要好好回家,去过你的人生。”

  • 作者有话要说:  过几天开始修文,剧情上有些bug,还有一些剧情实在太矫情和□□了,应该会删掉。此外,前些章节的一些官位什么的,没有做好功课,导致官位朝代混乱,这个后面也会修改。非常感谢各位的包容~本来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我一向内心戏多,却笨嘴拙舌。小说很短,我却更了差不多半年,说实话这半年着实过得很糟心,我一直处于一种过度的自我否定的焦虑中(这跟写小说关系不大,我在开始写文案的时候,就知道会糊,所以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2019年是一寸一寸熬过来的,芝麻绿豆点大的小事都一度让我崩溃很久,我不确定2020会不会变好,但我决定拿“熬”字做屏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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