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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4章 ...

  •   陆青辞目不斜视地下阶梯,他的镇定自若和熟视无睹已不再让罗浮如鲠在喉。罗浮不带犹豫地选择背对着上楼。她其实也不想去楼上见到油腻的生人心熟客脸的一众,只是见到陆青辞朝下走,深觉不能影子似地随在他身后。彼此无言到这种地步,连多见一面都是折辱。

      “你要去楼上吗?”陆青辞的语调冰冰凉的。

      他突如其来的寒暄让小姑娘不知所措。罗浮顿了一会儿,才敛眸答道,“是。”

      “走好。”陆青辞的话简直莫名奇妙,就像他和罗浮的关系一样莫名其妙。似乎前些年连接他俩情谊的只有怜悯。

      罗浮并没有多想,晚芸在楼上冲她招呼。

      于是罗浮侧身冲阿枝说,“你不是想去楼下看水仙吗?你先去吧。”

      阿枝看到晚芸,知道罗浮有意支开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你们待会下来吗?”

      罗浮点头。

      “我到处找你,你去做什么啦?”晚芸笑容灿烂。

      “我就在楼梯口转了转。”

      晚芸一把抓过罗浮的手,往她手上套了个东西。“什么?”罗浮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串了银的鸡血藤镯子。晚芸亮出手给罗浮看,她的手臂上也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串,“特便宜,五十文钱一对。”晚芸有些得意。罗浮噗呲一笑。

      “什么人!”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

      倒吸气的声音忽而此起彼伏。

      “什么人!”又是第二人喝了同一句。

      晚芸眯着眼朝骚乱起处打量,竟然是对面楼上,站了一排不知来路的蒙面的弓箭手。

      “什么人啊?”罗浮也紧张地问了一句。

      众人意识到不同寻常,纷纷起身,就在桌椅挪动的一刹:

      绑了火药球的百千只箭羽齐齐破开竹帘,直直射入楼内。一道道均如闪电的金色锐光,似乎要戳穿人的眼球。而被烈火包裹的竹帘则不停地往下坠一些黄豆芽似的火屑,座椅上故作文人风雅的芦苇席子炸出金针一样的光波。眼尖的火箭卷上人的头发,席上人的皮肉,爆出油里煎肉的“滋滋”声。这种动静是细微的,隐藏在木头砸地、桌椅被掀翻的巨大轰鸣之间。天顶摇摇欲坠。箭羽如暴雨的雨脚。众人避无可避,几乎寸步难行。雪上加霜的是,一只极为锋利的箭头射裂了酒坛,起先只是一团花火,却因继而连三爆开的酒壶,而烈火熊熊地烧了半堵墙。

      晚芸当机抓住罗浮的肩膀,左避右移,利箭不断从左右擦过,她嘴里喃喃地祈求老天的保佑,“下场雨吧,下场雨吧,求您了。”忽而一只箭从晚芸的脑后略过。罗浮因猛地护住她的头,而被箭头擦伤。晚芸料到险情,却因应得太急,脚下不慎踩了个酒壶,滑了一跤,连带着罗浮也跌进了一所隐秘的隔间。这里放置了许多洒扫工具,却因门锁藏在绿植背后而无人察觉。隔间很安静。外头鬼哭狼嚎声依旧声声不绝,如新鲜拉出的,仍旧炽热的铁丝扭曲地妄图缠住什么。罗浮和晚芸的内心几乎被撕裂。

      罗浮推开一丝门缝,看到火烧成了一片,地上横陈的黑色焦块,不知是人的躯体还是树木的。她被烟火熏得窒息,却感觉自己是在充满浮质的水底。无辜之人的残骸宛如底端的奇石。自己却是一只懦弱的蟋蟀,刚刚避过焚香炉里的角斗,又被迫在不能生存的水里,力争从石下翻身,要挣扎上岸。

      晚芸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她摸到罗浮的手,后者的手沁凉得宛如冬日里结冰的芭蕉叶,所以她决定义无反顾地抱住罗浮。她们明白火很快也会烧进来。隔间里有脏水的气味,是那种数百种污秽集结,而后分分寸寸交融而产生的臭味。晚芸一手拥着罗浮,一手摸到柔软潮湿的地面,是苔藓吗?还是擦地的抹布。晚芸的肋骨很疼,是类似于瓷片碎裂的疼痛。她自始自终抱着罗浮,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罗浮如抓救命稻草般使劲揪住晚芸的袖子。她的眼泪两行而落。“别怕。”晚芸低头嗅了嗅,说,“你头上好像有青瓜香。”“我有三天没洗头了。”“……别说话。”

      晚芸在昏暗的隔间看到一丝月光透过窗户,从身后面照来。她撑起虚脱的身子,试探性地推开。楼下黯淡一片,只是隐隐约约,似乎是有水光。“楼下有河吗?”晚芸问。罗浮探头来瞧,“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方位。”晚芸盯着疑似反射出月亮光的河水,下了狠心,“我们数十,然后跳下去。”罗浮有些惊恐,“也许下面只是一个可以一脚迈过的浅滩呢,再坏一些,也许根本没有水,只是地面某块反光物件,那我们要怎么办。”“罗浮。”晚芸抓住她的手,“我们没有别的退路了,外面是死局,我们根本下不了楼。”罗浮泪水涟涟,然后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我信。”我因为信你,所以相信下面一定是可以逃生的河流。

      “好。”晚芸闭上眼睛,“我数十下。罗浮,你一定不要放开我的手。”

      罗浮不再害怕。她安静地看着晚芸颤抖的,一张一翕的嘴唇。

      十,九,八,七,六......

      十下。

      罗浮回到了童年。

      以前的常梁有个很大的菜场,现在菜场的一半都换成了商铺。

      菜场牌坊的斜前方,有面有黄斑身有褐斑的老人摆摊。摊子简陋:一张绛红色的垫布,一个麻雀样子的竹制鸟(约莫有四个拳头并两排叠一样大)。竹片光滑,上了桐油,竹片与竹片间严丝合缝,是个精致的好物件。却说不上有多栩栩如生,但能让人一眼瞧出,这不是鹌鹑,不是白鹤,是一只喜鹊,确凿无误。喜鹊背上有一道缝,投一个铜板进去,喜鹊的翅膀就适时上下翻飞十下。这也是确定好的次数。应该是在老人的脚下,有一根极细的线在操控。就近站一站,不瞎不聋,就能看到花没花钱都一样的画面。穷人家为了省钱,是这样的说法——浪费。而罗夫人拒绝花费一个铜板的理由是:那些围蹲在小摊前的孩子们又臭又脏,宛如一个个脏鞋板。脏鞋板,这个比喻有点新。孩子们又瘦又扁,确实有点意思。罗浮想笑,但忽而看到自己袖口不慎漏出的淤青和血痂——他们是脏鞋板,那我就是脏鞋板踩碎的干花咯。

      虽说看旁人花钱也一样,但交出一个铜板的孩子依然络绎不绝。傻。罗夫人哼哼叫。但罗浮理解。因为“十下”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是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下属于自己的。人这一生,太少有属于自己的笃定时刻。这样的笃定就是华枝春满。

      罗浮在她的十五岁,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十下”。她现在就像来自采石场的石头废料,被一个庙里的小僧将她拾起,做成了佛龛。

      “一。”

      人在濒死之际,会捱受冰火冷热的交替,眼眶红热,但心脏冰凉,幸而世间的规则是人并不知晓自己会在何日死去。这不是赌场里可以看骰子数的游戏。白云苍狗的日子间,人不乏在险象环生中绝地逢生的机遇。水花炸起的声音是那么快乐。这是崭新的一年。晚芸在口鼻淹没于水时,想到的也是,你要快乐,活着的时候,都快乐。虽然养育快乐的积极,乐观,我们什么也没有——

      是很深的水。众人遗忘掉的小塘救了她们一命。

      水绳勒住的呼吸很快在地面上得到解放。

      晚芸和罗浮大口喘着气。

      “我们...离开常梁吧,就在今天。”晚芸颓着腰,大口呼吸。她和罗浮头发凌乱,全身湿透。

      “今天?”罗浮有些难以置信。

      “我一直都把银票带在身上。”晚芸摸了摸袖袋,“因为放在周府哪里都不安全,所以我干脆把银票缝在了袖子里。”

      “如果我们现在走掉,会不会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罗浮的头发湿哒哒的。

      晚芸伸手拧她发尾的水。

      “会。”晚芸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澎湃的大火,“楼上有那么多烧得辨不清面目的尸体。”

      塘子边的杂草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晚芸还未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抽身,被这一声异动吓的脸色一白。她总有被人跟踪的错觉。

      “是小猫吧。”罗浮盯着草丛看,她的眼底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罗浮深深吐了口气,这口气那样的深长,以致于晚芸以为那是一声叹息,“我想确定爹娘平安后就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晚芸姐姐。”

      晚芸和罗浮绕到酒楼的西边,正好能看到大门,不停地有幸免于难的人从一楼跑出。放火弓箭的人很奇怪,没有对任何在一楼的人发起进攻,所以他们得以在楼上发生灾祸时便撤离火区。罗浮想起陆青辞就早早地下到了一楼。罗浮感到又冷又怕。她握紧双手,像所有虔诚祷告的人一样,将手搁在胸口前。终于,她看到罗大人拽着罗夫人冲出了火场。两人灰头土脸的。罗大人焦急地替罗夫人拍掉身上的黑灰。罗夫人的发髻烧散了,发尾飘着一点烟。幸好是平安的。罗浮明白,他们健忘,没有她会更快乐。

      “我们要跑去哪里?现在还能找到出城的马车吗?”罗浮扭头问晚芸。她的声音虚弱,眼睫都是冷的。

      “不管了,先跑。我们走这边!”晚芸看上去稳定性十足。

      那是一条毫无人烟的小道,上下左右都是黑呼呼的。

      晚芸捡起路边的木棍捅下了一盏檐下的红灯笼。

      罗浮眼前却银白一片,脚下用力,用力到后腰发酸。她的脚下有一口接一口深水的井,她必须保证两脚跨得足够开,以踏在圆井的两边,而不至于踏空、落水、身亡。晚芸牵着她的手跑在前头的背影缩小了,缩成了五六岁的孩童。罗浮知道这是幻觉,但她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回光返照——她没有真的死过一回。罗浮的手指似乎也在变细,手臂缩短。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雏鸟,即将回到包裹自己的温暖蛋壳里。

      罗浮的童年里没有晚芸这样光明的救世主。

      如果早一点遇见你,只要早一些就好。

      她童稚时期的朋友是个长脸蛋,大脚丫的姑娘。她比罗浮大四岁,所以在罗浮还是个孩子时,她已经嫁人了。听陆青辞的好友从京城带回的消息,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血崩过世了,那时才十七岁。罗浮在常梁给她点了一盏长明灯。罗浮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点灯的,奢望她能在地底看到。因为比起佛教的转世轮回,罗浮更信人死万事空。只是万一呢。

      过去,长脸姑娘的眼睑下有一团野猫踏过的类似于青瓦的淤青,而小嘴却叭叭不停。罗浮怀疑她夜里从不睡觉,跟青天白日下一样,还一直在讲她从街头巷尾听来的鬼魅故事。罗浮白天可以接受任何可怖的真实和幻想,但夜里不能,所以罗浮从不在夜里找她玩耍。长脸的嘴就像烧开的水。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调笑她。如今她却从沸腾的水泡长成了静物。跟画框里的笼雀一样,跟墓碑上烫金的“某某之墓”这几个大字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四方里。

      以前,常梁有个公子哥喜欢长脸,整日给她送一块木犀花团图案的糕点。长脸蛋偶尔会给罗浮,然后故意让公子哥看见。那个公子哥便气得跳脚,指着罗浮骂,你吃什么吃!又不是给你买的!长脸姑娘不为罗浮辩解,只有些得意地扬长而去。她只是在玩女孩子的把戏。所以罗浮不再接受她的木樨糕。那是别人给长脸姑娘的偏爱。

      罗浮开始偷。

      卖木樨糕的铺子在罗府附近。里头甚至有做成白塔状的马蹄糕,一串紫葡萄似的紫薯糕。这些全盛在毫无阻拦的木盘里。所有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会自己打包好糕点,去柜台称银结账。但罗浮却偷偷地袖走它。这没什么风险和技巧。糕点没有掌心一半大。罗浮是有钱的,但她情愿将铜板当做打水漂的石子,就为了证明别人有的木樨糕,自己也可以不花一厘钱拿到。

      她们跑了许久,也不知方向正不正确,只知前途在前方,只要离这里越远,就是通途。她们跑过铺满渔火明亮的小船的河道。这里都是些卖杂货,鲜果的小贩。罗浮在重新回到夜里人烟密集的长街后,明白自己又回到了老态。“老态”这个词,没人喜欢用在自己身上。但罗浮喜欢,她想就这样和晚芸走到白发苍苍。她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是希望就这样过完一生。街道星罗棋布,橙黄色的,烟雾似的灯火要将人全部隐藏。

      晚芸和罗浮在跑过一条小巷时,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撞了个满怀。罗浮眼前一阵香粉弥漫。为首的姑娘穿着碧绿色的衣裳,摸着膝盖,脸拧巴成一团,“哎呦,疼死了!不长眼啊!”“对不起。”晚芸立刻为自己不慎道歉。另一个上衫上绣了杏花的尖下巴姑娘赶忙劝,“都什么时候了还骂人呢,姐姐啊。”剩余的打扮地宛如春天繁花似锦的姑娘们也纷纷拖着碧绿衣裳走。

      晚芸追问,“你们去哪?”姑娘不答,急急忙忙往外头跑。身后有举着火把的小厮们在马不停蹄地追来,“还想跑!从武家出来还敢跑!”

      “带我们一起!”晚芸死皮烂脸地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跑。姑娘们跳上一艘早已备好的小舟,船夫也因是提前打点好的,一见人登船,便即刻抛锚。

      小厮们在岸边跳脚。

      碧绿衣裳的姑娘嚣张地站在船上叫板,“谢谢啦!帮我们转告武公子一句,他是咱姐妹在青楼里见过的活儿最差的!”碧绿姑娘称完一时威风,立马溜进船内,见到罗浮和晚芸也在船上,一愣,转头问其他姐妹,“这人谁啊,你们认识?”姐妹们目瞪口呆,“还以为你认识呢!”

      “谢谢姑娘救我和妹妹一命。”晚芸已编排好话术。她说她和妹妹小浮不愿共侍一夫。“我们夫君有脚臭。”罗浮偷偷地掐她的手,“别瞎编。”她小小声提醒。晚芸不动声色地避开,“还是个傻子。”姑娘们嗤之以鼻,“这算啥啊。脚臭用米醋跑跑,傻子更好,方便你从他的银袋将银子淘进你的荷包里。”晚芸便假装泫然欲泣,“那个傻子还有个大老婆,已经怀孕了。”姑娘又“啐”了一声,说这算个屁。碧绿姑娘眼睛一转,“傻子通人事吗?”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姑娘倒吸凉气,“苍天啊,那这是谁的孩子。”“丈夫家都全不计较,是谁的孩子还不明显吗”众人细细思量,然后纷纷对晚芸和罗浮表示同情,绝口不提要收她俩船钱的要求。但晚芸注意到碧绿衣裳的姑娘一直盯着她手上的鸡血藤看,她便立刻剥下手串,递给姑娘,以表感激之情。但碧绿衣裳还不满意,虽嘴上不吭声,但却将目光重新移到罗浮的手上。罗浮将头扭到一旁。晚芸便动手去取罗浮的手串,罗浮依旧不肯,一直闪避,委屈地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以后再送你。”晚芸好言劝着。罗浮恋恋不舍,直到一颗泪掉下来。

      船飘了一夜。

      晚芸和罗浮没有枕头,只能靠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木板上有一道拱起的线条,正好卡在后脑勺的中央。“我觉得我像个瓜。”罗浮小声比划着,以免吵醒其它姑娘,“卖瓜的人从中间切开,说不甜不红不要钱。”晚芸没有被这个笑话打动,而是默默地将罗浮的头搂到自己这边来。

      “像母亲,像姐姐,像……”罗浮稍稍偏头,看向水烟弥漫的河面,“爱人。”

      一夜漂泊靠岸后,碧绿衣裳的姑娘问她二人要前往何处。晚芸先问你们要去哪个方向,她们说在东边,早已安置好一处房产。晚芸说好,我和小浮是要去西,家中有远戚。什么亲戚啊?碧绿姑娘察觉到不对劲,她们连靠岸的地方都不知晓,怎么还有亲眷。四海之大,处处都是亲戚。晚芸笑了。她们察觉到被骗,骂了几句死不要脸,倒也没再纠缠什么。她们历经世事,自然知道两个年轻小姑娘选择背井离乡,自然是有不得不避开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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