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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4章(已修) ...


  •   罗浮没回罗府。

      她荡荡悠悠地走到罗府跟前,发了下愣,又打了个转身。罗大人心疼儿子,心疼得手忙脚乱,一进大门,门便砰一声扣上了。罗浮站在红门前,觉得自己不过是个住客。她不想敲门。她不想看到门内的一切,那仿佛是某个丑恶的连环画。

      她摸了下自己的脸,滚烫。

      浮儿,我对你,这么多年来,都是赤子心肠。至于情分浓转淡,淡转浓,则是天数,就好比是我在我们间建了座石桥,偶尔天雾,偶尔晴明,你偶见一砖半石,偶见霍霍长身,都是寻常事。只我心底明白,我们之间即便没有风月之情,也总有电光火石也毁不灭的血脉亲情。

      瞧瞧,陆青辞多能说话,却一点不能明白她。

      娘病得神神叨叨,躺在病榻上念着罗影的名字。谁也留意不到罗浮——好像都是她的错。

      罗浮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就像茶壶上的水汽,荷叶上的露水一样。

      而阿枝却在府内转来转去。

      可阿枝即便找不着她,也什么都不敢声张。她担心无端惹事又给罗浮招致祸患。阿枝只能抱着手,大脚叉开,来来回回在府里走。她在外人面前很彪悍,但罗浮知道她也总是在夜里哭泣。阿枝也有好多好多的烦恼。比如洗脸的水盆里进了一只苍蝇,比如睡到一半,蚊帐塌了。可罗浮挨了打,她比谁都伤心。

      罗浮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很想抱着她,说阿枝你别哭,别为我难过。毕竟我伤心自己时,都觉得是不值得的,你看院子里的杜鹃又开了,你不是最喜欢它。

      在罗府里,除了过世的姐姐,时好时坏的娘,也只有阿枝捧着一颗真心坦诚以待。

      以前在人贩子跟前见到阿枝时,她瑟缩成一团,永远因恐惧而睁大眼睛,露出她的下眼白。后来罗府留了她在府内帮厨,却一连三天打碎了八个盘子。罗大人说手脚粗苯的,留着不顶事儿,赶快走。阿枝正是在被撵出府门前,见着了罗浮。罗浮捧了一把芦苇,那时陆青辞还站在身边。阿枝跪在罗浮面前,说小姐,您收下我吧,我没有收容我的地方,我会病死的。

      当年的罗浮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我能救你吗?阿枝如抱救命稻草。她说,是的,小姐你能救我。罗浮只能颤颤兢兢地看向陆青辞,后者笑得如三月春风,说浮儿,你本就有福气,救人更能积福的。

      罗浮时常回想起这对白。

      但她没问过阿枝是不是信口胡诌。

      阿枝总哀哀戚戚地说,“小姐啊,我的小姐啊。”

      夜里的天是一丝一丝发白的,像拆丝绸上的绣花线,在天色翻白的那一瞬间会头热发晕到眼泪都是煮熟的。阿枝总陪她失眠。

      罗浮想是不是我稍稍正常一些,就会有更多人爱我。可她的正常,是被疯子剥夺掉的。

      罗浮敲响了周府的门。

      晚芸就在院子里等她,一见她来,便立马冲过来。

      “你的脸怎么了?”

      罗浮不答,轻飘飘地走到晚芸跟前,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里。罗浮不想提陆青辞。常梁所有人都知道她罗浮只有陆青辞,如今却连这个朋友也没有了,那得多可怜。

      罗浮只说,“罗显死不掉了。”

      “他会遭雷劈的。”晚芸拍拍她的背。

      晚芸领着罗浮去到厢房,知道罗浮睡不着,就推开小窗让她看。小窗对着浓荫。满目浓绿。阳光照着竹篾灯笼的影子一圈一圈映在她们的脸上。罗浮伸手去挡。“好像是到头了。”罗浮说。“什么都是。恨也是,爱也是,哪一条路都走不下去。我想,是我错了,画地为牢,执迷不悟,都是错的。我就是要大度,要释怀,要放过自己,放过他,才能活下去。可我不要这条命,可不可以。”

      晚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的金鱼我没放回河里。我把它们一条条捞了起来,带回这里了。以后,就我来养吧。那些娇生惯养的鱼儿在河里是活不下去的。”

      “难怪一进你房门,看到鱼缸里的鱼都很熟悉。”罗浮强颜欢笑。“那就别养猫哦,晚芸姐姐。猫会把鱼吃掉的。”

      晚芸搂住罗浮的肩膀,后者身上突然抖得厉害。罗浮在竭力压抑情绪,却坚持要看看金鱼。

      罗浮伸手进水里,金鱼立刻亲昵地凑到指尖。晚芸看着那双削葱白的指尖,想着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不公平。

      罗浮平静,她的眉眼有胜过一切水波的温柔,像春天的杏花,夏天的荷塘。但她却在下一刻,猛地将鱼缸推翻。白瓷的缸子在触到地面的霎那,激起千层万层,锋利的碎片溅起割破金鱼的身子。是一场惨烈的屠杀。水花和金钱草腾空的时候,罗浮是恍惚的,她的眼前只有星星点点的火红和草绿色,视野被切割,凋零但浓烈,不似在人间。

      晚芸揽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抓到那些刀尖一样的瓷片。

      罗浮开始崩溃痛哭。

      周府外头的婢女们焦急地喊着,“小夫人!小夫人!”

      “滚!”晚芸泪如雨下,急急吼道。

      是为了应景吧,天上忽而滂沱大雨。雨水在飞檐上弹起,勾勒出屋形,生出袅袅的雾气。但世上多的是无形的苦痛,它长在没有月牙的指甲上,没有光芒的眼睛里,没有血色唇齿间。

      晚芸的手指穿过罗浮乌黑的长发,她给罗浮哼着以前娘给她唱过的童歌。年月多可怕,点点滴滴成长的是岁数,而疯长的,茁壮的,能分筋裂骨的,一直是幼年那一刻。晚芸知道罗浮还是那个十岁受到创伤的小孩。

      “别怕,我什么都能理解你。月亮能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晚芸将脸埋在罗浮的长发里。

      她能明白罗浮的孤独与恨意。孤独是对陆青辞,恨意是对罗显。陆青辞看她,就像看水里的浮萍,他觉得她是雨打便散的无根草,罗浮看他,就像在看无水的井,她曾蜷缩在那阴暗的井底度过好多好多个日子。他不会知道那无水的井也曾是她心底的归属地。

      但这些都是晚芸的想象。

      她想罗浮哭出来也许会更好。但实际上,罗浮一滴泪也没有,她看了会鱼,就趴在晚芸的膝盖上睡着了。她们坐在昂贵精致的地毯上。

      落地的鱼缸就安稳地在一旁。

      罗浮睡着的深情十分安详,但晚芸看到她的手如误食了毒草的小鼹鼠爪子一样在抖。

      晚芸一点点将自己的手臂伸进鱼缸里,清凉的感觉升华到心肺,她抓到一把泥。晚芸侧着身子,担心泥水滴到罗浮身上,下半身却不动,怕弄醒她。晚芸用泥巴捏了个两个小小的人,两个小小的泥人趴在鱼缸上,朝水里看。

      两个小人动作各异,一个是右脚踩在左脚的膝盖边,一个是左脚绕到右脚的后面。

      晚芸手指上还有些泥,她见罗浮的脸白嫩,便在罗浮的两颊上画了几道猫咪须,“别怕,我们是抓老鼠的猫咪,不会被老鼠带回洞里。”

      罗浮在梦里好像听见了,她的手不再震颤。

      晚芸看向窗外,“不管以后会下多少的雨,我们的脚步都要干净。”

      大雨竟连下了七日。

      涨水封路。屋塌田没。生生死死。天灾人祸。

      常梁城陷入大水中的停滞,遍地鬼哭狼嚎。流离失所的人们开始忘却鸡毛蒜皮,只想怎么多活一日。房柱坍塌,弹尽粮绝,就是在几日之间。而富人一派自要帮忙镇灾。周家拉了好几船的山药蛋儿,划着船一户一户的派发。数十来衣衫褴褛的双手从洪水淹没半米的矮楼窗户里伸出,小船就在浊水中间荡着。船上有四五十麻袋的山药蛋。富人家几十艘小船摇着桨,水花激荡,那阵仗,以为是盛世来临前的宣告。

      晚芸有幸见过这画面,那脏兮兮的,有伤痕的手臂不停地从破烂窗户里伸出。人人欢天喜地,而未褪去的腻黄洪水仍在一层一层卷起,打在墙板上,打出的是墨色的灰渍,像种开在浮沤里的花的图形,毛茸茸的。晚芸觉得渍上有淡黄色的绒毛,她一直盯着墙板在看,底下的小船继续游走呼唤。水面有一圈一圈的涟漪。为了彰显宽厚,周老爷周夫人也亲自下场,幸好他们不在一艘船上。

      晚芸又碰到了罗府一家人。晚芸还以为罗显这辈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呢,却没料到这一场绝了无数人生路的天灾,却唯独给了罗显改头换面的机会。

      罗显甚至会跳下船来,走进没过腰身的黄色脏水,走上二楼,将米袋递给在二楼避灾的众人。试问那亲和俊美的形象,哪个饱受洪灾之苦的人能不心动呢。他的危机已彻底解除,人人只会记得他的救命之恩,而先前的七七八八,也只会一并当作谣言论处。他真是命好。没有见过还可以如此逃避祸患的人种。

      晚芸看向被淹没到只剩一半廊柱的寺庙里那颗金闪闪的佛头,突然哑然。

      罗浮也在船上。她连动都没动一下,寂静地如一件摆设,一个船头的修饰物,一个老宅子前的精致木雕。她没有笑容,没有佯装的亲切。她甚至抹了很红的口脂,很漂亮的口脂,很不合时宜的口脂。

      晚芸挥着胳膊,大喊她的名字。

      罗浮冲她笑。

      没有什么会面能比在洪水泱泱的船舶上见面更令人永世难忘了。这里难民成灾,有不计其数的家破人亡,但她们安然地在向彼此祝祷。

      晚芸热泪盈眶,脑袋一热,做了一个小泥人的动作,她把右脚踩在左脚膝盖上。

      罗浮会意,她将左脚绕到右脚后面。

      她们是紧紧依偎着的泥人。

      晚芸相信罗浮懂她是在安慰她。

      这洪水下必定有来自池塘和河流里的鱼。这常梁就是一樽硕大无比的鱼缸。鱼内斗,鱼争食,鱼翻白死亡,他们在水里也有数不尽的危机,就像我们两个泥人害怕水一样。

      罗显也看到晚芸,便故意走过罗浮跟前,装作疲劳失神,撞了她一把。

      晚芸拎起一个山药,扔准了罗显的后脑勺。

      罗显为了体面,自然敢怒不敢言,只低头冲着罗浮暧昧地笑,“陆夫人,你的朋友还真是跟你一样啊。哦,不能叫你陆夫人,得叫你陆老夫人。不然人家当你是嫁给陆青辞了,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妹妹,我想你也不愿让陆青辞难堪。”

      罗浮不理他,径直进了船内。

      晚芸听不清那老贼在讲些什么,急得直跺脚。

      罗显指挥船夫将船移到另一条水淹没的大街上。

      晚芸又朝他扔了一根山药,这次只砸到了船板。

      罗家的船又同陆家的船狭路相逢。

      罗浮目无表情地只看向前方。她确定她看到了陆青辞,却不确定他是否是“陆青辞”。她确实是不太正常的,没什么主动性,又有种抗拒心。

      水涨了半余月,等水全退时,小炮仗来了周府,他跟在一大批新进的仆从中间(天灾人祸,一些旧的婢女仆从回了老家修缮屋子,料理丧事),带了假发髻。晚芸看着想笑,却笑不出来。管家来回踱步,教导他们规矩。

      顽劣的小炮仗,不是,是□□尘,在周府像下了油锅的虾米。

      晚芸想起从前和现在。不知道怎么时间过了这么长,可她分明还在十四岁。

      小炮仗被发给了晚芸,和春花一左一右,服侍她。

      晚芸朝她挤眉弄眼,□□尘却老老实实地低头,什么也不多嘴。

      春花在晚芸耳边嘀咕,“□□尘的头发像不像染了色的丝瓜络。”

      晚芸掩嘴偷笑。

      □□尘摸摸耳朵,连反驳都没有。

      晚芸突然感到无限失落。她明白唯一可以拌嘴的朋友也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如履薄冰的□□尘,不是那个青瓜皮的小炮仗了。

      晚芸问,小炮仗,你是不是被周府的人打过,才这么老实的。

      要不还是走吧。晚芸不忍心。

      我不走。□□尘挺直腰杆。我问过下房里所有的人,他们都被打过,但没人离开,因为一月十两的差事,常梁只有周家有。

      晚芸的心是疼的,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但□□尘说,我总有一天要养家糊口的,这就是我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每天都很累,竟然在办公室睡着了还被领导发现,感觉下学期就要被赶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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