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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伶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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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没有我们的位置,花儿爷包厢的位置离戏台太近,我们就在二楼对着戏台偏左的方位,不起眼的拐角处,等着花儿爷登台献艺。
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钉子好像兴致不错,给我讲了讲他从前学戏时候的事。
“怪不得花儿爷对你这么信任,原来你也在二爷的戏班子里学过戏,算是发小了吧。”
钉子就笑:“花儿爷八岁才进园子,那时候我已经学戏好几年了。八岁对唱戏的来说已经有点晚了,刚到梨园的时候,何老让他试段戏听听唱腔,教了半天怎么都唱不好,何老没耐心了,撂下一句‘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走罢。’没想到这句话倒还激起了花儿爷的好胜心,天天赖在练功房不走了,好在花儿爷嗓音先天条件还不错,柔韧性也很好,扮女装唱青衣,得克服心理障碍,过了那段时间就好了。就是青春期时候拔胡子又成了个坎儿,当时花儿爷死活不拔,还是二爷抱着哄着才勉强同意了。”
听着我就笑了,解雨臣小时候还挺可爱的嘛。
“解语花这艺名也是二爷给起的,整个梨园独一份。”
“毕竟花儿爷是老九门的后人,有父辈们的情谊在。”我突然想起个问题,就道:“对了,你唱戏时候的艺名叫什么?”
他抿了抿嘴好像不大想说,我看着他的样子更好奇了,晃着他的胳膊撒娇,憋了半天他才道:“丁飞鸾。”
“哈哈,怎么都这么女气。”
我看他脸都红了,不再取笑他:“那你的真名呢,叫什么。”
还没回答,这时主持人拿起话筒,试了试音,上台道:“剧目马上就要开场,请大家落座。”
灯光渐渐暗下来,躁动的人声也随之湮灭。
台上挡板升起,露出云霞的彩绘,隐约还有宫殿,就像墓室中象征天路的壁画,当然一看就是新画的,不像墓室中经年良久已经斑驳褪色。同时戏台两边吹来干冰,营造出一种云雾缭绕的感觉,仿造仙境。
京剧我不太熟悉,听不出伴奏乐器具体是什么,只能听出鼓板和某种弦乐的声音,钉子说是二胡。
舞台上灯光渐起,一个仙人的身形由暗渐明显现出来。钉子悄声道:“《天女散花》,应该是云路选段。”
我简直认不出这是花儿爷,既端庄明丽,还隐隐有一股风流婉转的气韵,眼波的流转,指法的变幻,都娴熟而自然。我脑袋里就冒出一个词,摇曳生姿。
他身形渐移,声随身动,唱道: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
……”
能听出他的音色很好,而且声音贯穿力强,我们站的位置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发声一定有门道。这一段身法和唱腔都非常缓,缓而稳健,透着功底。
这场戏有许多舞绸子的动作,我知道舞绸子很难,要舞动一条十来米,没有棍子支撑的绸带,还要抡甩、翻转、螺旋来展现许多意向,需要硬功夫,没个经年累月是练不出来的。而他的绸带用的非常熟练,就像是他身上长出来的。
除此之外,我的注意力基本都被他的指法吸引过去了,听钉子说术语叫“翻指”、“横指”、“摊手”、“敲手”等等,我就记住这几个。
以前看过一个逸闻,据说京剧大师梅兰芳去前苏联展演,后来有个评论家说了这么一段话,大意是看了梅兰芳的手如何动如何转,觉得其他戏剧演员的手都白长了,不过就是从袖子里伸出来的肉疙瘩。
我现在就是这感觉,我小时候也是学过几年古筝的,不是我自夸,手指也算是灵动柔美,跟他一比简直就是猪蹄。他是怎么练的,我就纳了闷,待会得好好问问他。
这段戏结束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持续了五分多钟,有几个人不断喊好捧场,我还看见有几个名媛边鼓掌边交头接耳,不时露出羡艳的神情。
解雨臣很诚恳地鞠了一躬才下台。
钉子道:“花儿爷底子好,扮上状模样更是出挑,十来岁的时候刚上台没演几场戏就有一大帮票友给他捧场,说他是‘秉宝钗之容光,又兼黛玉之风韵’。所以花儿爷这几年不怎么唱戏了,我还有点惋惜。”
我心说怪不得你今天有点亢奋呢,难得的健谈。
钉子又道:“对了,我还有点事没办,你先去后台照看下吧。”
我一溜小跑直奔化妆间,打开门看花儿爷正在卸妆。我过去一手撑着椅背,弯腰看镜子里的他,就觉得有点恍惚,镜中人既熟悉又陌生。
我突然很想了解眼前这个人。
“你八岁开始唱戏的?”
他卸油彩的手顿了一顿,道:“是。”
“接手家业呢?”
“也是八岁。”
“那时候很难吧。”
他瞥了我一眼,道:“干什么,心疼我。”
我笑了笑,起身坐到化妆台上,道:“得了吧,心疼你?我心疼自己还来不及。”
这时就听见有人敲门,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怕打扰到里面的人。
花儿爷看了我一眼,我就道:“请进。”
是两个名媛,一个还抱着花,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看见花儿爷好像很激动的样子,其中一个就说道:“解家少爷,我们看你的戏很久了,每次你登台我都必去。”
解雨臣笑道:“多谢捧场,有你们这么漂亮的戏迷是我的荣幸。”
我不由皱眉,牙都快酸倒了。
那两姑娘都快晕过去了,脸上红得跟刚爬了十层楼似的,不知道还以为现在腮红流行高原红了呢。
其中一个把花塞给解雨臣,两眼看着地,扭捏道:“解家少爷……能不能留个手机号,方便联系。”
解雨臣一怔,看向我。
我心说谁让您刚才说那么肉麻的话,人姑娘误解了吧,这下看你怎么收场,故意作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解雨臣看着就知道我不会帮他解围了,就道:“抱歉,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说罢,看了看我,我突然有股不详的预感。
就听他道:“实不相瞒,这位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多谢垂青。”
那两个名媛齐刷刷看向我,露出鄙夷的神情,道:“就她?”而后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就道:“解少爷的眼光还真是与众不同。”
“你什么意思啊?”
这我就不能忍了,你说遗憾名草有主也就算了,埋汰我算怎么回事。我不说国色天香,当年十里八乡也是有不少人提亲的好吧。
两人也不理我,悻悻道:“打扰了。”就出去了。
我怒视解雨臣:“你拿我当挡箭牌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他不以为意道:“谁让你不打算帮我还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没办法,只能拉你下水了。”
他扔掉最后一张卸妆棉,就起身拿出一个长方形纸盒递给我,示意我打开。
我心说什么情况,从没见过的劳务费?
打开一看是件香槟色露背长裙,前胸和袖子部分是透明薄纱,上面放着一把钥匙。
见我探询地看着他,他道:“你家库房的钥匙。”
“我家库房?”
我不明白。我父母死后产业全被叔伯瓜分了,当时我还有地方住,没多久他们一个个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接连惨死,还欠下了巨款,我把他们折腾剩余的家产房产全变卖了还差很多,那时候我已经无家可归了,高利贷天天催债,逼得没法儿差点就跳楼。
有次解雨臣正巧在附近办事,遇见催债的,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替我还了钱,让我跟在他身边给他打下手算是还债,要不我的处境绝对会很凄惨。
那时候我确信没有任何家产了,要不然何至于被逼到差点跳楼,还有库房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道:“对,我也很意外,前不久找到的,当时还以为弄错了。”
“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确定你想不想知道。”
我一愣,没想到他还有这种心思。
我知道他的意思,对于我们这种经历有点特殊的人来说,看到与过去有强烈联结的东西未必会欣慰,可能会勾起许多早已淹没在记忆深处的情绪,这种情绪除了拖住你的脚步,没有任何用处。
他又道:“我想了想,怎样是为你好,我怎么想都不算,所以把决定权交给你。”
我拿起钥匙握在手里,莫名的,鼻子就酸了,从嗓子眼里挤出句谢谢。
“诶诶,怎么哭腔都出来了,别介,女孩子还是笑起来好看。”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已经很多年没人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他没奈何,站起来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我的背,我趴在他肩膀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我才起身。
钉子显然被这场景弄迷糊了,发了下怔,才说道:“花儿爷,时间差不多了。”
解雨臣点了下头,道:“你们都换衣服去吧,换好跟我一起上去。”
我换上那件礼服后对着镜子前后照了好一会儿,感叹他的眼光和观察力真不错,裙子很漂亮而且很合身。
钉子也换了身得体的西装,弄了个发型。钉子唱戏的时候是唱小生的,本来就俊秀,这么一捯饬更精神了。
这次解雨臣不过作为开场嘉宾助个兴,下场就该去霍家的包厢拜寿了,我两一左一右像护法一样跟在解雨臣身后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