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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雪皑皑,罪未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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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辰了?
傅珏费力地抬起头,呆呆地瞧着漫天飞雪后若隐若现的日光。
要申时了么?
奇怪。这上山的路他已走过不知多少次,为何爬了三个时辰还未见山巅?
雪虐风饕,遮天蔽日。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一丈外便已瞧不分明。
沧凉雪山,只听得到风声与落雪声。
叮呤。悦如清弦,净如泉鸣。
空无一人的苍茫之地,只有风雪低吟。何来如此清亮之声?
叮呤。又是一声。
那清响似有一种奇异的蛊惑之力,傅珏的神情变得恍惚,不由自主地寻了过去。
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却仍是一片白雪茫茫,不见一物。
傅珏心下疑惑,又走近了些。几丈之外立着一个人,披着一件厚厚的白色氅衣,几乎同雪融在一起。瞧了几眼,愈觉那身形莫名的熟悉。那人背对着他,手中执一根枯枝,在雪地中一笔一画地划着。
划了几笔,默默瞧了一阵,那人摆弄着枯枝向山上行去。他行得很快,傅珏追至写画之处,只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那清亮的声音亦随之愈来愈弱。
雪地上,一个瘦劲清峻,飘逸灵动的字:珩。
傅珏怔怔地瞧着,如火炙针刺般的剧痛在体内肆虐起来。心腔内,万千纷乱思绪一股脑涌了进去。
‘这个字是珩。珩,因稀少而珍贵的一种玉,取做你的字如何?’
‘这是一块双生玉,名为却尘珏。生则不离,死亦不弃。’
傅珏将手探向腰际,心间如急电破开云雾,不由浑身一凛,急惶地朝着那身形消失之处奔了过去。
满天银蝶飞舞,傅珏在飞雪中撞来撞去,却再寻不到那个人。
“傅大哥!”欢快的笑语遥遥飘了过来。
傅珏猛地顿住。
一抹青色晃了几晃,不见了踪影。
“任心!”
两人不过数丈之隔,傅珏却总也无法追上她。嘶声竭力的呼喊,任心全似未听到一般,不肯回头。
气力渐渐用尽,傅珏的身形愈来愈慢。那抹青色隐入了飞雪之中。
突听耳边又传来笑声。那笑声极近,几乎就在他身后。
傅珏蓦然转身。几步之外,果然蹲着两个人。一青一白,正逗着一只毛茸茸的雪狐玩。
傅珏喜出望外,奔过去:“二公子!任……”
语未毕,傅珏忽然闭上了嘴。
这个地方,他是认得的。他很熟悉。他亲手将傅玦葬在了冰雪之下。
那两人似全然不知身后站着一个人,只低着头,小声说笑。
“二公子……”傅珏伸出手,抚上那人的肩膀。那人住了笑声,转过头来。
傅珏如被蛇咬,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瞧着那张脸。
“玹……宁玹桀?!”
青衣人也转了过来。傅珏向后退去,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深不见底。
无休无止地坠落。
洞口,两张莞尔而笑的脸。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静静地俯视着他。
眼前先是一黑,而后是刺目的白光。两张脸已消失不见。
傅珏睁着眼睛,望着不住坠下的雪花,胸腔剧烈起伏。他蜷起身体,双手间,冰凉至极的却尘珏。
身下的冰雪中,葬着一缕孤魂。
雪,坠入眼中,又融化,漫出了眼眶。
傅珏将脸埋入雪中。再难抑制的恸泣,一声一声,恸彻了魂灵。
梦魇,反复袭来。
冰天雪地之中,他却如被烈火焚烧,浑身的热度甚至融化了冰雪。
“傅大哥!快醒醒!”似有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抚上了脸颊。
傅珏挣扎着,终于醒转。
天上已缀了几点稀星。傅珏动了动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剑。自己几乎被雪埋在下头,噬寒之毒的毒性缓和了不少,身体的灼热已在渐渐消减。
手指擦过脸颊,他呆坐了半晌,起身向山顶走去。
落雪小院仍是那般模样。
石桌旁,似还坐着静静读书的公子。院角,女孩子仍在认真地丢着飞针。
傅珏走向石桌西北向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每隔半月,青乂便会来清扫一次。如今,已落了尘。
一进门,他便觉着不对劲。
这屋子,应是至少半月未有人进来过。此刻,却有新雪的味道。
傅珏的右手按剑,左手伸向腰间,擦亮了一只火折子。
床榻上,多了一只包袱。
一只黑色的,了然居专用的包袱。
剑光一瞬闪过,包袱变作两半。两封薄信,封皮已泛黄。一封写着“季公亲启”,一封是“怀棠兄亲启”。
这两封信被刻意放在傅玦的房中,送信之人定知道他会回到却尘雪山,且必会进这间屋子。自瞧见那黑色包袱起,此人的身份,傅珏早已猜到七八分。
怀棠正是宁陌的字。季公却是何人?又是何人写的信?
傅珏燃起烛灯,打开两封信,一齐放在桌上。
烛火燃去一半,傅珏仍盯着那两封信。明黄的烛光下,他的脸如死灰一般。
两封信皆为傅忞所写。一封写给宁陌,一封写给季少龄。
傅珏的目光,始终无法自信中移开来。
“养兵千日,待用在一时。共分天下,不日成就。”
“今尚有三万军饷之阙,望兄从速。”
何意?
季少龄乃昔日朔城边将,死于猷安将领之手。依信中所言,三人显然已往来许久。
宁陌身为驸马,宁家自属皇亲。傅宁两家一向交好,皇恩亦是不浅。但皇亲与边将暗通款曲,是欺君罔上,灭九族的重罪,赦无可赦。傅忞与宁陌,怎会同季少龄有如此密切的往来?为何会有“共分天下”、“用兵”之言?!
两封信的落款,皆是弘琝十九年八月十七。
信笺自傅珏手中轻飘飘地坠下。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无力地撑着桌,慢慢俯下身去。
是哭,还是在笑?
残月微光,浅浅覆于流沙。
大漠深处,暗红色的沙石影影绰绰。一块丈高的沙石顶上,坐着一个人。清瘦的身形,墨黑的发,白色的发带。
他的衣裳亦是雪白的,应是方换上不久。
他的膝上,摊着一张九尺见方的绢布。月光铺陈,似是一张地图的轮廓。
身后的沙地忽然陷下一块,一道人影掠了上来。
锦衣珠冠,浅笑如明月。江默。
江默静静地瞧着那白衣人。白衣人似全无察觉,犹自瞧着绢布出神。
两人自顾自地瞧着。江默先开了口:“这便是铃儿带出的那份地图?”
白衣人抬起头来。那双盛着星月的眸子,不是玹璟是谁?
江默轻声道:“只是可惜,意翎公主未能得手。”
“得手又如何?只他一人,远远不够。”
江默黯然道:“我知你不愿听,可我……”
玹璟截口:“既知我不愿听,何必开口。”
江默道:“可我仍是要说。我若不说,这世上再无人会对你说这些话了。”
玹璟冷笑一声,并未回头。
“人之根本,到底相同。你杀不尽,更洗不净这世间的罪恶。你用血除尽罪恶,却亦变成了罪恶。”
黄沙扬起,吹迷了眼睛。
“一人之罪,总好过天下皆罪。”
江默蹙起眉峰,道:“人若有欲,必生罪恶。生,便有欲,你如何涤得清?莫非要将天下之人全部杀光么?!”
玹璟淡淡道:“既是人人有罪,有何不可?”
江默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放过……”
“说够没有?”玹璟转过身来,一双眸变得凌厉又嗜血。
江默叹了一口气,道:“我上来是要告诉你,万事齐备,只待你的图了。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按照各自的路线进发。”
玹璟的嘴角抿了起来,将绢布卷起,向后躺在沙石之上。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那双眸子时而变得干净明亮,时而却狂野又妖异。
江默瞧着他,目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月影下,那抹红色的影子,愈来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