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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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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兵退入谷中之时,哀声震地,军中扬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前日车上的那个孔明,是个木人。
我听到军士哆哆嗦嗦的汇报时,很难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五味杂陈之外有一点我十分肯定,就是无比的恼怒。
我将竹筒内所有令箭“哗啦——”地摔在帅案上,竹筒溅起,令箭散落一地。几卷兵书甩到墙上,将盔甲撞散,发出了刺耳的金属声。
我不可理喻地看着地上要跪到地里去的军士:“你还不滚?\"
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帐中。
真是史诗般的奇耻大辱!千年之后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死诸葛能走生仲达。世人是多么无所事事,悠闲到能够无所忌惮地重温回味千年之前的笑话,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定是稗官野史最喜闻乐见的福利。
而且,我在心里的某个应该是自己都没有开发过的所以不能很好对目前情绪具体定义的部位告诉我,我愤怒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这种认知让我愈加暴躁。
孔明今年五十四岁,我五十四岁时在干什么呢?在诸葛亮手下打几个败仗偶尔再还回去?亲自迎战敌国武将,还是一顿饭吃一只鸡?
大概是我脸色比锅底还黑,司马师艰难地开口道:“父亲也不必生气,毕竟诸葛亮已死,我魏国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说不定我们还能瞅准时机打还回去”
我一甩胳膊——我忘了我的衣服已经没有了宽大的袍袖——动作虽有些让人摸不到头脑,但好歹准确地传达出了我的不耐:“滚!一派胡言!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人走出中军大帐,我跌坐回帅位上,望着满地狼藉,隐约勾勒出了我今后即将迎来的混乱的生活。敌国外患,知音宿敌,这几年太过充实,将深埋于腹中的狼子野心重新隐于沉默。
我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我在深沉的失望与悲哀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血腥之气,这让我在烦躁沉痛之余有一丝莫名的,呃,方向感。
我隐约听到了魏延粗声大气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再细听时只是军士们收拾行李的声音,心中怅然若失。
。。。
今日退兵回魏,对不起我大概要回去种地了或许也会升官,或许会稍加整顿,开始乱世中的新一轮征伐。
想开点司马懿,你身强体健又有才,未来还有很大的功业可建。即将来到的精彩生活会冲淡已经过去的一切,在未来面前,所有记忆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勒马立在路旁,看着一脸释然的士兵们踏上归程,一个个脸上竟然能看出来“长歌怀采薇”的诗意。陇上的秋风远远寒过洛阳,透过铁甲穿透衣衫,回头眺望远处一片荒凉萧索的五丈原,残破的蜀军营栅时隐时现。
“你们先走。”我一挥手,“本督可得从这儿好好看看入蜀的路线,说不定咱们不久还得回来。”
郭淮等人一听这话打了个激灵,从马上愁眉苦脸地看向我。我故意无视了司马昭探寻的目光,我并不想打破我在他心目中强大的形象。
于是我看着一行人慢悠悠地北上,在山路上像雨天来前的蚂蚁搬家一般。我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一个人骑马来到蜀军退兵的路上,看到纸钱白幡满地都是,既然这么多,孔明可别怪我借花献佛了。
总听说死前执念若是特别深,死后会继续在人间游荡,我想象着,孔明的魂魄可能在我身后跟随,也可能正在我前方正视着我——他一定非常不解——司马懿疯了吧。
我特勤奋地跑来跑去,把还比较干净的纸钱捡到一起,掏出火石,蹲下身点着后一阵风吹过,卷起已经被蜀军踩踏得松软的道路上的沙石,混着浓烟扑到我的脸上。我被呛得又咳嗽又流泪,忙直起腰时竟然一阵眩晕,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我呆了片刻,看风卷起烧了一半的白幡,纸灰落在地上再被吹远,才意识到不管当下给我的假象多么逼真,也不能真的掩饰住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现实。天知道我还有多少天可活?
一旁的马大概被烟熏着了,长嘶一声,不耐地打着鼻响,我没有去管它。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空无一人的路上生出了阴冷的感觉,抬头只见灰暗厚重的云彩在逐渐堆积,刮过的风中带了潮湿腐朽的泥土气息。我有些冷了,只能就着火堆暖手,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一张琴——我已经至少两年没有动过了——但我就像对自己最终的胜利有信心一般,我对自己的琴技也很有信心。
风卷起黄土与灰烬,火焰好像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用尽全身力气怒张着火舌,借着风的声势舞动跳跃呼呼作响。我的琴声被风拉长,撕裂,犹如哭丧一般,我无比庆幸没有人经过。
更冷了,我停下手中动作,将琴抛入火中,它就像一块普通的木头一般散发着光和热,我将手放到火苗上方,感受着血流加速的惬意。我希望孔明来世投身于太平盛世,富贵之家,我希望见到他。
我缓缓起身,走到马旁,然后脸上一凉,我看见火跳了一下,然后继续吞噬烧了一半的琴。
我没有哭,只是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