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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去万于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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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一年的夏天,江茗在全力奋战中考,一下午一下午的背物理公式、化学公式、英语作文,早上天方方露白,就出门了,未再与一鸣一起。她远远的看了一鸣两次,有一次在学习门口,晚自习开始之前,她在男生的自行车后面,一次在篮球场,一鸣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看男生打球,在人群中悠然自得的一鸣是多么好看,她的婴儿肥和痘痘都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
一鸣说她恋爱了,她想,那个男生不要让一鸣变成泡沫,一鸣这样的女孩,该一直是公主的,泡沫的话,该是她。一鸣的时光,开始属于别人了,书说,聚散无常,她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不是那个别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固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人心的喜悦与难过,好像是更自然更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呢?理所当然卡在喉咙里,她伸手遏住咽喉,不断干呕,呕出眼泪来,实在难受的话,就捏碎喉咙把,这样的江茗,怎么还能笑起来呢?后来江茗就笑得很少了,她学不会假笑,也就不笑了,大家还以为是她学业太苦。一鸣还是会送她回家,和男生一起,那男生当她是小妹妹,总是买些糖果贿赂她,想多了解一些一鸣的事,一鸣给她买汉堡的时候,男生在旁边殷勤地递上薯条,可惜他不知道,一鸣已遏住了自己的咽喉,只可以卡卡的咳嗽两声。
她对着一鸣的时候,难过不起来,她应该高兴的,因为一鸣说这是无怨无悔张扬奔放的青春,最后的尾巴,6月4日,一鸣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天,好早好早的时候就骑车到了江茗家路口,她很快乐,接着睡眼朦胧的江茗,飞速的蹬起自行车轮子,从坡顶冲下,江茗抱紧她的腰,开始尖叫,然后两个人哗啦啦的摔倒在清晨,还没有几个人的大街上,一鸣护住江茗,自行车压在她身上,江茗从她怀中冒出个头,怔怔的看着她,一鸣推开自行车,躺在地上开始大笑,江茗抚着肋骨,也跟着笑。后来,一鸣是一瘸一拐去参加高考的。
那时候,我们是真的快乐呀。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一鸣,有一段时间她常常梦见那个男生,无地自容的感觉,让她抬不起头。仰望一鸣,真的太难受了。但那天早上肆意的笑容,那种快乐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堪和疼痛,都没有那么重要。
八月的时候,一鸣收到了重庆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七年本硕连读,一鸣父母为她办状元酒,江茗的阿爸阿妈也去的。江茗送了一鸣一个沾满了《新世纪福音战士》贴纸的笔记本,班里的女孩都喜欢,她知道一鸣是讨厌的,但偏偏要送给她。在酒楼里,没有看见白衣服男生,一鸣附耳告诉她,他们高考完就分手了,江茗有些后悔没有送一样一鸣喜欢的东西,想收回那个少女心满满的笔记本,一鸣却道,礼物既出改不收回,紧紧护在怀中,打趣江茗恶意的审美。
张医生给一鸣买了笔记本电脑,厚厚重重,一鸣喜欢得不行,第一件事就是注册□□号,也帮江茗注册一个,两人互加好友,江茗的好友列表里,只有一鸣,她几乎是不登录的,没有身份证也去不了网吧,只有上计算机课的时候偷偷登上去给一鸣发两条消息,下一次再上课的时候,就能看到一鸣的回信了。
他们互寄书信,江茗给一鸣写信,一个月一封的样子,一封长长的信,五六页,今天写两句话,明天再写两句,到月末的时候就一起寄给一鸣,有时候还要寄上她的短文,贴上好几张邮票。一鸣的回信略为简洁,两页纸左右,她想或者不该写那么多的流水账,但一想到一鸣,就有很多的话要说。
每年,寄出第四封信的时候,一鸣便回江川了。
你好呀,江茗。每次给江茗回信的时候,总是以这样的开头,江茗读信的时候,想象一鸣唤她名字的样子,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一鸣假期时,要给妈妈补习班的小朋友讲课,一鸣说,给江茗讲了许多故事以后,带小朋友也变成一件easy的事,那些小朋友,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偶尔去爸爸的科室里见习,假期里也带了课本回家学习,只有一小部分时间给江茗温习功课。
其实江茗是不需要温习功课的,她后来转了文科,英语和数学也是比高中时候的一鸣要好的,说是温习功课,不过是并排躺在床上,谈天说地。一鸣说很多大学的生活,篮球社、排球社、文学社、民乐团、天文爱好团、种种,还有她蓝色polo衫男朋友、红色棉马甲男朋友,白衬衫的曾经男朋友。江茗枕说双手,看着天花板说,白衬衫让我难过呢。一鸣没有问她为什么会难过,只是问她,可以既吃炸鸡又吃薯条不好吗?
江茗道:“好像你不恋爱就不会请我吃炸鸡薯条一样。”
“也是,如果你想要,姐姐我总是要满足你的。”她还是喜欢摸她的头。
大学几年,一鸣也谈过几次恋爱,仍然是不太明白爱情的定义到底是什么的,尤其是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江茗问她的时候。她沉思良久,依旧不能她各色的男友里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茗问,你不喜欢你的这些男友吗?一鸣说,我与他们在一起,既不是最快乐,也不是最难过,喜欢也该有,但要说爱,却好像又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想谈恋爱呀,谈了才知道什么是爱嘛,你是小孩子不懂的。
小孩子还是不要懂为好,一鸣岔开这个话题,强调高中生的江茗要以学业为重,问江茗将来想要上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专业?
江茗说,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学校,专业的话,语文就很不错,还想一直写作,总觉得那年和你一起参加梅花杯征文一无所获,心里很不舒服。一鸣笑她记仇,江茗道这是长情。
长情便长情吧,一鸣到了大学,便渐渐觉得自己是不擅长写作的,高中生的作文,也只是中规中矩应试罢了。倒是江茗,既然热爱,就去做吧。
江茗的高中,分班以后,终于顺风顺水起来,或是离了一鸣吧,不要再随时扬起脖子,身体也自然了许多,来往的朋友也多了些,又长高了五厘米。在文科班的时候一直是年级前十,获得过一次新概念作文的二等奖,奖金刚够给一鸣买一块表,做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有三次国旗下讲话,用平铺直述的语气告诉别人,以后,她会成为一名作家。
那个年代,操场上的暴笑声要少许多的,大家都支持年轻人单纯的理想。江茗一直想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她始终没有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十六岁最后的夏天,江茗的高中时代就彻底结束了。记忆里,关于爱情是一鸣的,关于夏天,是和一鸣摔倒在大街上的时候,明明肋骨很疼,却忍不住的大笑。
反之一鸣的大学过得并不轻松,并不像高中老师说的那样,到了大学就解放了,医学生的课业非常严苛,挂科第二年缴费重修,累计挂科五门留一级,还有大学英语四六级,大二一次过了四级还算欣慰,然后来六级连考不过,并不比高中轻松。好在一鸣从小跟着父亲,医学基础充实,心理建设得好。她拿手术刀的时候,内心有一种亢奋又小心翼翼还有一种神圣的崇拜,老师很喜欢她,反观同班的青年男女们第一次拿解剖刀的时候,或哭或踌躇不前的,老师说做外科医生有时候也是靠天吃饭,一鸣就很适合。一鸣在大学谈了三次恋爱,参加过学生会和登山社,还有在肯德基兼职,对人有点爱答不理的一鸣,在社团很受欢迎,无心结识却迅速有了些一起玩耍的朋友,她常常要点灯也读,才能平衡她那么多的人际关系。
倒是江茗,高三就单纯的钻研学业了,一模成绩也非常可观,以前的时候,没有想到江茗成绩会那么好,在南江省600+的成绩,也非榜首无须担心。老师建议她报考北师大的汉语言文学,浙大和南大的文学也很好,江茗若能一直保持平常心,冲击一下也未可,但阿爸阿妈总觉得学汉语的将来没什么出息,大小不过是个语文老师,不是很愿意。江茗家是工人家庭,两个孩子,说梦想或许沉重了些,老师便建议报会计也不错,好就业,江茗说那就报重大会计吧,和一鸣在一个城市。她知道自己坚持一下,父母总会拖鞋的,却也不愿他们为难,再说,去见一鸣也很好。
阿妈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她很喜欢一鸣,借了邻居家的小灵通偷偷打电话与她,透露江茗准备去重大的消息,托一鸣照看,一鸣自是高兴的,连连应允,她至少还要在重庆呆上四年,江茗过来,两人刚好能一块毕业。
重庆太热,寝室条件又差,一鸣从大二起,就在外租房了。一鸣大三的暑假并不打算回家,老师带了一个项目,本科生里只有一个名额,给了一鸣。她想着,暑假也不能去见江茗了,不如让她早点过来,开学前带她熟悉下重庆。竭力向江茗阿妈介绍重庆的美食美景,连夏天的空气也只是微微燥热的,非常美好的一个城市,就这般说定了。
欢喜,亦是手足无措,一整天都忍不住笑脸,拿着手术刀的时候,在停尸房的时候,以往总是冷冰冰的一鸣,常露笑脸,怪瘆人,室友问,便答,家中常来往书信妹妹要来重庆上学了,那时候,不过五月中。知道江茗要来,几乎她大学四年的生活都想好了。妈总说是因为一鸣没有姊妹的缘故,怕是把江茗当妹妹了,可惜国家不允许,不然该给一鸣生个弟弟妹妹的,她也不至于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小姑娘了。脑海中浮现出嗷嗷待哺的小婴孩,还是算罢。江茗是个大孩子了,既可解乏,也不胡闹,重要的是,是她一步一步,看着长大的。
出租屋在学校附近,除了上课,便是每日数着日子等江茗的消息了,初夏的时候,一鸣在备战六级,连败两次的六级,天气炎热得脖颈都是汗水,一天要冲三次澡,想着或许江茗来了就好了,日子就不会那么孤独和辛苦,江茗家中还未设有电话,自高三下学期后,就没再收到江茗的回信了,偶尔问到妈,妈也说两家隔得太远,并不知道。本想在高考前抽空回一次江川,一想到考后没多久就考六级,然后是连考八科的期末考试,还是罢了,只能在苦闷的学习中日复一日期待高考快点到来。
估分、填报志愿,江茗没有向她透露半点消息,□□息发了几次也没回复,一鸣忍不住联系了高中老师,知道江茗估分637分,这分数即便多估了些,来重大应该也可以了,才放下悬挂的心,一心奔考试去了。期末考以后,又一头扎进了老师的医学项目,只有她一个本科生,并且只是准大四,要学的太多,忙得顾不上去问问江茗的情况,满心的想着,等江茗过来,再同她说。
真真到了八月,江茗父母操办状元酒,才从爸爸那里听到,原来江茗不会来重庆了,晚一点也不会来,或许,来重大从头到尾这是江茗父母与她的一厢情愿,江茗一无所知。父亲说江茗高考是621分,录取的是中国政法大学,家里面并不知道江茗起初说来重庆的事,一个劲儿为江茗感到欣慰。
江茗说,想要去很远的地方,她一直是这样说的,这会,坐四十三小时的硬座,算是远了。江茗本不擅数学,才转学文科,或许不来学会计也好。重庆这么热,也没什么好玩的,火锅是好吃,但一鸣不能吃辣也没什么意思,听说北方饮食清淡,她去了也是挺好的。纵是这般想,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一鸣觉得,她的空调再也吹不到凉风了。拿着手术刀的手,有些颤抖,约莫是出汗太多,有些滑了。
那是老师第一次严厉批评她,老师问她,你是要做医生还是刽子手?如果做不来,趁早滚回去换了专业。
一个人想要哭泣的时候,一定要多喝点水,没有水的话,多吞口水,如果口水都没有,喉咙干巴巴的,那你还是哭吧,反正也只是流泪,嗓子干涸是出不了声的。
老师说,将来会有人死在你的手术台上,死在你的手术刀下,也会有许多人从你的手术刀下活过来,你要宠辱不惊,做我们这行,最忌大悲大喜了,倘若做不来,就趁早不要做了。她听师兄说过,蔺老师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手术室里为病人做心脏搭桥手术,就像以前,很久以前,有一次一鸣发烧到三十九度,妈请了假带她去医院,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忙东忙西,但她的爸爸还在手术室里,无暇顾及。
每个人都有他的职责所在,医生,是一个无比崇高的职业,她第一次在老师的责骂中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要做一个外科医生。毕业以后,去北京看江茗罢,一鸣托父亲转告江茗阿妈,请江茗到了北京以后,继续给她写信。
八月没有收到江茗来信。
九月、十月也没有。灼热渐渐淡了,大四的一鸣开始临床实习,在医院里,她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了生离死别了。国庆的时候,一鸣只能调出两天假,但她还是回了一趟江川,特意去见了江茗父母。江茗阿妈说,那孩子突然说想学法律,填志愿的时候也不与大人商量就自己填了,中国政法大学也算是一等的学府,总比学语文好的,只是亏欠了一鸣一番好心。一鸣连连摆手说不打紧,一直夸赞让人省心的江茗,最后向林母要了江茗宿舍的座机号码。
只拨打一次无人接听。
十一月,十二月,没有江茗回信。重庆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她没有问过江茗的地址,一年收八封信的日子结束了。
二零零五年一月的时候,收到了江茗来信。室友孟江江拎着暖壶回来,扬着信嚷嚷道:“张一鸣,看看,是不是你们家小朋友来信了,字儿写得真不错呀”。
一鸣欣喜地接过信,重庆医科大学北苑7号楼,张一鸣收,是江茗的笔迹,比起她以前的字,进步了不少。
从前种种,不必细问缘由,一鸣忍不住笑容的小心翼翼拆开信,孟江江凑过头来,一鸣迅速收起信夹杂课本里。孟江江笑她,又不是情郎。上铺的王凉凉伸出头,打趣道,一鸣你是不是背着我们找了新男友,还非要拿你们家小妹妹做掩饰。
一鸣随手拿起书桌上的钢笔盖,握紧在手中把玩着。她笑着对尚在被我里的王凉凉说,晚上请蔺老师吃饭,你要是不敢快爬起来,迟到了看蔺老师把你发配到哪个边远医院去实习。
“阿,六点了,赶快起床化个妆,一鸣你不准化妆。不然大家目光又要往你身上去了。”
“不准穿裙子,就裹你那件黑色的长棉衣得了。”
七嘴八舌,一惊一乍,还有宠辱不惊。一鸣的手心多了几个红印子,在深冬里散发着热度,她松开手,把钢笔盖上。匆匆一瞥,她看见江茗寄给她的信中,长长的信签纸上,只写有一句话。
“一鸣,我们不要做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