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光》小时于一

2、往事已成风

　　江茗第一次见一鸣，是一九九八年，恐怕很少有人再记得了，那年两广两湖很远的洪灾，出现在电视广播里，也曾悄悄来过他们身边，七月的江川暴雨连连，八月也是细雨绵绵，人心恹恹，庄稼不好了，街道上的店面也是淡淡然，人群中唉声叹气的，成天撑一把把半破的大黑伞，那时候刚刚十一岁的林江茗，方才初中一年级。矮小得淹没在伞海中，操场上的泥巴溅得满裤子是，水桶鞋里也灌了些水，脚丫估计又要泡白了，幸好学校取消了敲钟，她可慢慢摇小心翼翼地在泥水里淌过，她听见有人在唤，江茗、江茗，驻足回头，把伞撑得老高，才能放开眼界，却看见旁边有站着一个撑着彩虹伞的高个儿女孩，彩虹伞，她不禁多看了两眼，所见的人群中只有这一把，像雨后天晴的彩虹。那女孩站得笔直笔直，比自己高上许多，那是她第一次仰起头去看她的脸，微胖，脸上尚有婴儿肥，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里闪着蓝光，她们的目光都看向门口，声源处，一个在泥巴和雨中慢跑而来的女孩，江茗，江茗，她看她一步步跑近，随着自己的心跳和脸红，跑到那个女孩伞下。
　　“张一鸣，你昨天试卷做完了么？到教室借我抄一抄。”
　　喔，原来，她唤的是张一鸣，不是江茗。提起的心慢慢放下去，彩虹伞越走越远，她记住了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长在一个高瘦的女孩身上。
　　再次见到那个女孩，是九月第一周的开学典礼，那天，总算是没有下雨的，泥地还很软，学生些立正身体站着，留下一排排深浅不一的脚印。矮小的初一生江茗，站在第一排，刮的大概是西北的风，初秋的时候已经凉得近东了，校长们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只简述两句便由高中一年级的张一鸣，代表新生作入学讲话。
　　张一鸣的川系普通话呀，还是要比校长的标准些，但属于青春期女孩的嗓音，是清脆可爱的，江茗站在六尺高的讲台下，在人群中，站在第一排，这是第二次仰望她，那时候还未戴上眼镜，视力良好的江茗，还可以看到她微微红了的脸，还有耳朵。
　　后来就习惯了。一鸣是每周一升旗的护旗手，她经常出席每周的国旗下讲话，她的普通话也越来越好，她想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江茗想，成为和一鸣一样的，高个儿人。她思绪万千的，但仅止于喉咙，发不出声。眼睛里全是恐惧。
　　后来，我们大概可以明白一点，勇敢无关年龄，从前你害怕的，将来或许也会怕，因为从小父母就没有教过你，如何去做一个勇敢的人。小孩子总是期待着自己长成大人的那天，他们以为大人都是勇敢的，倏不知，大人们畏畏缩缩起来比小孩子还要理所当然。
　　那时的江茗，仰头看见张一鸣时，就戴上一副一百多度的近视眼镜，戴上眼镜好像就与别人不同了，直视对方的时候，她看不见清我的眼睛。阿妈也是这样以为的，戴眼镜的人都是有学问的样子，所以江茗提出看不清黑板的时候，阿妈带她去卖了一幅眼镜，闪着绿光。
　　十二月的时候，裹得厚厚像一个包子样的江茗，终于与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一鸣说上了话，那是全省第三届梅花杯征文比赛，江茗是初一组参赛者，一鸣是高一组的，同一个指导老师。
　　老师说，这是张一鸣师姐，这是初一三班的林江茗。
　　这是张一鸣第一次见到林江茗，十一岁一米四左右的林江茗，确实只是个小孩子。短发及下巴，露出耳朵的中分，她摸她的头，笑道：“小江茗，你好呀”。
　　一鸣写很好的字，一鸣大概一米六七的身高，坐着的时候，是端端正正昂首挺胸的，她用完全崇拜而自卑的心情，看着一鸣，老师讲课的时候忘了作笔记，忍不住去看一鸣转笔灵活的手指，微簇的眉，还有下巴上长的青春痘，一鸣念文章的时候，掷地有声。老实说，一鸣是个自信的女孩。江茗相反，但她太小了，没有人注意她的畏缩。
　　那年，张一鸣的作文《魂归故里》获得了三等奖，迷迷糊糊的江茗，一无所获。校长让一鸣在升旗仪式上念她的作文，她却全不知意。她说，去过北京看过天安门、去过敦煌莫高窟、去过江南水乡地，却独爱南江一条河，是家乡的河。一鸣说，她的作文，不过是投了别人所好，却也是真心的，她总是不想离开江川。
　　江茗茫然，她告诉一鸣，她想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鸣问她去哪里，她答，我还不知道远方在哪里。
　　一鸣把那支获奖的派克钢笔送给她，还给她买好墨水，嘱她练好那小鸡小鸭画的字。一鸣，后来她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她跟着一鸣，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了，一鸣并不讨厌她，还常予她照顾，像邻居家的那对姐妹一样，但她问过那对姐妹，言语里都是相互嫌弃的，像她时常厌恶淘气的弟弟一样。
　　每见一鸣，心里便有一种愉悦感，兴奋、激动、像是老师要发成绩单了，然后一百分的自己在课堂上不可欢呼，也不能向其他不及格的同学炫耀，越是欢喜越要憋住，胀红着脸和灼烧着心跳。那种感觉，现在再来形容的话，大概像是抑制的性高潮，极致的愉悦和难受。
　　她们初识于林江茗的末代童年。江茗的童年，没有看过太多的故事书，只是听奶奶讲过七仙女和十八相送的故事。隔壁的赤脚医生回收了许多二首书，用来包药片，江茗便用写完的作业本与他换，于是，她懵懂的看过《列子汤问》、《山海经》，也看过古龙的《楚留香》系列，这让后来的江茗，不喜看金庸先生的书。
　　关于郑渊洁、安徒生、草房子、呼兰河传，是张一鸣带给她的。一鸣并不喜与低年级的学妹一起，她看起来温柔的样子，其实是非常的讨厌小孩，觉得那些小孩子吵吵闹闹问东问西的样子很讨厌，她倒也不凶，从不对那些孩子大声说话，但脸上总要露出冷漠的神情，她没有告诉过江茗，家里的小孩都是怕她的，亲戚也从不会让她照看小孩。
　　但江茗不一样，安安静静不会说话连笑起来都是僵硬的江茗，她从第一次见面就打心底喜欢的，总忍不住要摸她的头，家里有些适合小朋友的吃食，就想给她带一些，特别是糖，江茗特别高兴的时候笑得就不会那么僵硬，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江茗比同龄的初一生小两岁，青春期的女孩们要开始看一些爱情故事的时候，一鸣喜欢给她讲安徒生童话，一鸣讨厌格林童话，也不会同江茗说。江茗晚上的时候在教室写作业，等一鸣下了晚自习骑车载她回家，她们的家只隔了一条街，五分钟的距离。同一鸣的朋友也渐渐熟悉一些，但每次他们喊张一鸣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回头。她那时候就隐隐有了疑问，倘若有一天，也有一个人在大声喊江茗的时候，一鸣她会回头吗？
　　她的末代童年，她的初青春时代，都是一鸣。一鸣辅导她做英语，听她背诵古文，一鸣的二八式自行车载她到河边捉鱼，一鸣给她买冰淇淋和麦当当，一鸣还教会了她爱情。她以前看古龙的小说时，是懵懂不知爱的，但一鸣用她那日渐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给她念海的女孩，江茗倏的哭起来，听说，一个女孩最终会爱上一个男孩，像小人鱼一样，为他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里化为无声的泡沫。
　　她无端的眼泪吓到了一鸣，一鸣问她怎了
　　她说小人鱼好可怜，她以后喜欢上别人也会这样吗
　　一鸣笑她儍，却还是耐心地安慰她：“所以这是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呀，倘若有一个人对你不好，你就不要为他化成泡沫。”
　　“倘若她对我很好呢？”
　　“他对你好，就不会让你为他化成泡沫了。”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一鸣开始了她的第一段恋情，那是二零零一年初夏，空气中还飘散着湿气的五月，香樟树的绿荫，一圈一圈，覆盖着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一鸣再没有了学习的心，选择理科的一鸣，成绩不像以前那么出众，但考上一个重点大学，不是问题，她不想去北方，一鸣是个恋家的人，她怕山长水远路途辗转，她也怕受苦的，决定去重庆医科大学，三个小时的大巴就可以到，她的成绩绰绰有余。那个白衬衫的男生也是，想要去山城，他们或算是一拍即合，男生和她一样，总是翘课去香樟树下乘凉，或者晚自习的时候，偷偷躺在草地里看星星月亮，他翘课去打球，她翘课去发呆，十七岁的一鸣，已经看过了琼瑶和亦舒，她喜欢朱锁锁，她想要试试关于爱情，是否像席慕蓉的诗句里写的一样。在天空里，有一颗孤独的星，黑夜里的旅人，总会频频回首，想象着那是他初次的初次的爱恋。
　　会是他吗？一鸣望着少年的背影，却不敢环抱上双手，紧紧拽住自行车的底着，她回过头，看见远远，孤独的江茗。江茗十三岁了，她不再喜欢吃糖，也不喜欢听故事，身高也终于上了一米五，她说一个故事的时间，江茗可以看几十页的小说，她就很少和她讲故事了。她有了熟识的朋友，站在她身后能隐约听见女生们想偷偷谈论，却没掩住激动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没有听见江茗的声音，但她会想，江茗应该是笑着的吧。
　　她的江茗，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她其实也非常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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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写文，自我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