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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一张桌子,一秉烛光,一坛酒。

      桌子旁坐着三个人,烛光在他们的脸上摇曳,他们的手边都有一碗酒。

      这是常青镇最好的酒,晌午时与卓东来一起喝过的酒,李寻欢在坐在那条吱呀乱响的板凳之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所以,李寻欢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空碗里的酒,说:“好酒。”

      酒不喝就冷了,所以喝酒也要及时。

      他眼前的碗没有再被注满,因为朱猛一只手握在酒坛子上,两只眼睛却在发愣,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就像一个泥塑的人。

      李寻欢知道朱猛正看着他,所以他等在那里,不开口。

      小高也没有动,只是看看朱猛又看看李寻欢。

      就在李寻欢觉得他们会这么枯坐一整夜的时候,朱猛为他满了一碗酒。

      “李兄弟可曾看见我种在院子里的花?”

      “见到了,”李寻欢淡淡的答,“那是些很好的花。”

      “是很好,”朱猛灌下一口酒,转向窗口,目光遥远,“这些花在夏天的时候很香,可以招来很多蝴蝶。”

      “哦?朱兄好雅兴。”

      “在我见过的蝴蝶里,有一种蝴蝶,非常的特别。”

      “有什么特别?”

      “这是一种不祥的蝴蝶,阴森、冷酷而残忍,它背上黑色的花纹闪着紫红色的光,让人看了就不舒服。只要有它的地方就有死亡,它就像是一个诅咒,任何它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会遭到厄运。”

      李寻欢笑了笑,“任何地方,任何人?朱兄弟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嘛。”

      “那是因为我朱老三的命硬,硬到,我想把这颗脑袋送人都没人要,”朱猛没有叹气,脸上的表情却如同在叹息一般,“我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在它的翅膀下,就像我的女人和兄弟一样……”

      “可是你没有。”

      “我没有。”

      朱猛一只手端着碗沉默了下来,烛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虽然他的眼睛隐在阴影里,但是李寻欢依旧可以发现那双眼里的迷茫、混乱和挣扎。

      “朱兄弟。”李寻欢举起酒碗,伸过去碰了一下朱猛手里那只悬空的酒碗。

      粗瓷碗相碰也是可以发出声音的,它听起来虽然不像细瓷那样清脆,但是却显得浑厚而有深度,就像两个老剑客久别重逢的笑。

      朱猛回过神来,笑了笑,一口喝净碗里的酒,接着说。

      “就因为我没有死,才在一天晚上突然又发现了另外一种蝴蝶,这种蝴蝶很讨人喜欢,他在夜空里闪着淡光,那么优雅,那么舒服,他甚至还救过平儿的命。但是……”朱猛停下来,虎目中充了血似的红了起来,“但后来我居然发现了一件离奇的事!我发现白天那魔鬼般的蝴蝶和完上那优雅的蝴蝶他娘的居然是一种蝴蝶!”

      一声脆响,捏在朱猛指间的碗碎成了七块。

      李寻欢看了看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问,“那么朱兄弟想怎么样呢?”

      “我可以捏死他,”朱猛阴郁的说,又叹了口气,“但是我突然又发现我不能这么做。”

      “哦?”李探花很感兴趣地微扬起头,“因为他救了平儿?”

      “还因为在他身上,我已经看不到原来的他了。”

      “他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是我又不能确定。”

      “确定什么?”

      “死了的那个他是不是还会再活过来。”

      李寻欢一笑,“朱兄弟,你说的那种蝴蝶,李某也曾耳闻过。它不仅阴狠毒辣、不择手段,而且被他落过的花基本上就只能枯萎凋谢。”

      说着,李寻欢又捡起一只粗瓷碗,满上,放在朱猛面前。

      “但是天长日久,李某发现,满园败花,却仍有一花迎风而立,其香十里可闻,引得天下人争相膜拜。”

      “哦,那是什么花?”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牡丹”

      “牡丹?牡丹还不如兰花香,怎么会十里可闻?”

      “是啊,我也很奇怪,于是走过去瞧个仔细。才发现原来香的不是花,而是花冠下藏着的蝴蝶。”

      “蝴蝶?”

      “对,就是这种蝴蝶,”李寻欢颔首,“这种看人人死、落花花败的蝴蝶,它藏在那朵花的阴影下,让世人都以为是这朵花在散发奇香。”

      “一朵牡丹虽是百花之首,却也只是一朵牡丹而已。”朱猛的语气沉寂下来。

      “是的,牡丹不过是牡丹,”李寻欢喝下一口酒,眼波中反射出来的烛光熠熠生辉,“最后李某终于明白了,一只蝴蝶一朵花,这蝴蝶是吸收了其它花的芬芳、美丽和妖艳,用他们的群芳换取了这牡丹的孤芳。”

      “我确实得承认,它虽是其他花的梦魇,但却是这朵花的福祉。”朱猛若有所思。

      李寻欢垂下眼,叹了气,睫毛的阴影罩了眸中的光辉,“世人皆道牡丹俏,却怨紫蝶祸心昭。冷眉谪指孤心傲,为他噬尽天下香。”

      “好,好一个‘为他噬尽天下香’。”朱猛向李寻欢举起酒碗,敬了敬。

      李寻欢轻笑,也举了碗,喝净了酒。

      “唉,”瓷碗落下,他却叹息道,“只可惜无论那朵花最初是如何所想,最终这一切都变成了蝴蝶的一厢情愿。”

      “所以呢?”

      “所以最后那朵花还是死了,孤独死了。”李探花微侧了头,让朱猛更加看清了他肃穆的神情。

      “可是蝴蝶却没有死。”朱猛说。

      “不,”李寻欢摇头,目光凝聚在朱猛的眼上,“他的花死了,他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他也死了。”

      “但是它又活了。”

      “可它的花没有活。”

      紧绷的嘴角动了动,朱猛却没有说出话来。

      “所以那个会为一花而噬尽天下群芳的他也就没有活。”

      “他可以找别的花。”

      “只可惜对这只蝴蝶来说一辈子只有一朵花。”

      目光灼灼,李寻欢从未感到过自己的口气居然这么肯定,肯定到他自己似乎都吓了一跳,但是马上他就释然了。

      “你知道蝴蝶和花的故事?”一直作壁上观的小高突然插话近来。

      李寻欢侧脸,看了看这位在烛光下依旧满面明媚的少侠,笑了,掐在粗瓷碗边的手指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我知道。”他说。

      “他呢,他知道吗?”

      “我想他也知道,”李寻欢点头,“我很难想象一个在半年之内就可以摸清方方面面的事情,甚至哪个地方产什么衣料,哪里的师傅精通什么手艺之类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的人会不知道蝴蝶和花的故事。”

      “这么说,他和你一样,是通过江湖传闻才知道的?”

      “是的。”

      “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那只本来已经死了的蝴蝶现在正落在你的肩头上呢?”

      “看到了。”颔首。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可以成为他的花?”

      “李某说过,对他来说,一辈子只有一朵花。”

      “这么说你不可能成为他的花了?”

      “李某从没想过。”

      “如果你做了他的花,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啊,”小高撅了撅嘴,“所以这中间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我想我们两个都有问题。”

      “你不觉得这很麻烦吗?”

      “我一向不喜欢麻烦,但是这个麻烦并不只是麻烦那么简单。”

      “很好?”

      “很好。”

      小高露齿一笑,李寻欢似乎觉得他就像是嫩藤上刚刚结出的脆瓜一样,头顶上的黄花还没有谢去,新鲜、生动而伶俐。所以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三人本就都是海量,碰在一起确是不易。本来在那些酒入肠前,这三人的嘴还会互相说一些话,可是到了后来就只剩下了各自浇愁。

      所以李寻欢回到卓东来的床边时已是四更时分。

      “东来,我很想醉。”

      在床边坐下,小李探花靠在床柱上,微闭了目。

      “冷眉谪指孤心傲,为他噬尽天下香。”

      又想起自己顺口吟来的诗,小李探花嗤笑一声。

      东来,你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些江湖琐事——用一张纸、几百个字就能说完的江湖琐事,而是,”李寻欢张开眼,侧头看着卓东来昏睡的脸,眉尖爬过一缕哀伤,“而是在这些琐事背后,你——纯纯粹粹的卓东来、本来的卓东来——那些不能为别人所道的,藏在你心底深处的,甚至是连你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事情。就像是……”

      李寻欢的视线不由自主的下移,眼光却在打到卓东来那条深藏在棉被、裤子、假肢中的左腿时骤然闪开。就好像这条腿,不仅是卓东来的心结,也是李寻欢心上的一道疤。

      当这条腿第一次出现在李寻欢的眼前时,他就觉得在这个人的身上一定有一个被他自己埋起来的自己。

      只是,沙土恐怕已太深。

      东来,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埋了你?

      “司马超群?”

      听见自己带着嘲讽的语气信口而出的名字,李寻欢无奈的摇头。

      “东来,我与司马超群素未谋面,但是我却不喜欢他,虽然对一个人来说这样很不公平,但是谁又能完全公平的去看待另一个人呢?就像你,我也不能公平地看待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是一只落在了我肩头上的受了伤的蝴蝶。”

      伏下身,李探花用他那只结满了薄茧的手轻轻的捋了捋卓东来散开的卷发。

      “司马超群,”探花郎喃喃道,“他不再是你的蝴蝶,却为何……我总能觉察到那混杂在他灵魂深处的你的影子?”

      是的,在那里永远有一个司马超群……

      目光又在卓东来的脸上逡巡而过,他睡得很安稳,没有一丝慌乱,如果现在想要了他的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不过那又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因为在他的身边的那个人叫李寻欢。

      小李探花挪了挪身子,躺了下来,面对着卓东来。月亮正好躲进了云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到自己的卷发叠在了他的发上。

      用手指轻轻的去碰他的唇髭,笑了。

      东来啊东来,年纪轻轻,你怎么就偏偏爱留这小胡子呢?而且每次打理起来比女孩子家梳妆打扮还要细致三分。

      一瞬,手僵住,无力地落下来,心上一阵钝痛。

      唉,东来,如此心细如尘的你却为何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司马超群是谁’,也没有问过一句‘我是谁’……

      难道你的花死了,你就真的也死了吗?

      那一日,传甲粗心,一页薄纸,被你瞧个真切,满目的谍攻雄狮堂、血洗红花集、司马超群亡……紫气东来,东来紫气,你知道那是你,心中滋味又是如何?

      东来,为了一朵花,你已经伤过、哭过、死过……

      够了吗?

      东来……

      小李探花长叹一口气。

      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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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那一剑所赐,卓东来再不需要那种神秘的药丸。

      并不一定非得受伤、中毒,他也可以像这样沉沉的睡去。

      当他睡去的时候,就会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梦境。在那里,他会穿过一段漆黑的走廊,来到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有一个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

      梦的深处,卓东来正迈着幽雅步子,去见他。

      那个人就在那个地方等着他,坐在一张塌上。

      这是一张很舒服的塌,铺着白色的狐毛,连最挑剔的人都能在上面舒服得忘乎所以。

      那个人会靠在塌的一边,将另一边留给白衣的卓东来。

      他有的时候会喝酒,用的是一种极精致的银质酒杯,动作优雅、傲慢而美妙。

      但是今天他没有喝酒。

      卓东来只看见了他的紫衣,以及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满意的,或者说正中下怀的,就好像天下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坐着,带着这样的表情,然后平稳的、骄傲的开口。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机缘巧合让我们得以相见。”

      卓东来并没有惊讶,因为他明白,如果说自己是卓东来的话,那么对方也是卓东来,不同的是,自己穿的是白衣,而对方穿的是紫衣。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方才更应该称得上是紫气东来——卓东来。

      “你可以叫我‘弟弟’,”紫衣的他微微晃了下脑袋,“实际上,你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

      “而实际上,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卓东来冷眼打量了一下‘弟弟’,虽然这只是一个称呼——用来区分他们的称呼,但听起来却更像是一种关系。

      “无论你怎么想,”紫衣的他站起来,踱过桌东来的身侧,背对着他,“我是因为你而存在的,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会是什么样子。我有百样心肠、百般脾气。我曾讥笑、讽刺、斥责甚至鞭策于你;也曾替你哭泣,替你软弱;而现在,” 紫衣的卓东来慢慢的转过身来,元宝领子上的那张脸一度一度的分明起来,他微微一笑,“而现在,我替你记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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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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